汉高祖八年（公元前 180 年）春，南山的积雪刚消融殆尽，山间的野菜冒出嫩芽，阿石背着一捆晒干的柴薪，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山外的小集市走去。这是他每月一次的例行行程 —— 用山中的柴薪、草药换取盐巴、针线等生活必需品。
经过数年山野生活的磨砺，阿石早已褪去了当年在长安时的文吏气质：须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泛着干枯的黄色；皮肤被日晒雨淋得黝黑粗糙，布满深浅不一的纹路；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打，脚下是一双破旧的草鞋，走起路来带着沉稳的厚重感。他沉默寡言，眼神低垂，混在往来的山民中，与那些常年在山中讨生活的山野鄙夫毫无二致，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樵夫，曾是亲历楚汉争霸、知晓宫廷秘辛的太史署属官。
小集市坐落在南山脚下的官道旁，虽不大，却颇为热闹。摊贩们在道路两侧搭起简陋的摊位，售卖着粮食、布匹、农具，还有山民们自制的野味、干果；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阿石背着柴薪，走到熟悉的盐铺前，将柴薪递给铺主 ——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交换，一捆柴薪换半袋粗盐。铺主熟练地称好盐，装入阿石带来的布口袋，笑着说道：“阿石，最近山中太平吧？听说前几日有官差进山，不知在找什么。”
阿石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 多年来，他始终扮演着 “哑巴樵夫” 的角色，从不与人交谈，以免言多必失。他接过盐袋，刚要转身离开，集市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本拥挤的人群纷纷向道路两侧避让，脸上露出紧张与敬畏的神色。
“让让！快让让！” 几名身着铠甲的骑士策马而来，手中握着长矛，神色严肃地在前方开路，驱赶着路边的行人。骑士身后，跟着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 —— 马车由四匹马拉动，车厢用深色麻布包裹，没有华丽的装饰，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威严，车辕两侧还各有两名骑士护卫，显然车内坐的是身份尊贵之人。阿石的目光扫过骑士腰间的旗袍，瞳孔微微一缩 —— 那是吕氏宗族的标识，看来车内坐的，是某位途经此地前往封国的吕氏王侯。
阿石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拉了拉头上破旧的斗笠，将大半张脸遮住，退到路边的人群中，尽量让自己显得更不起眼。他能感受到周围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显然对吕氏宗族的势力充满畏惧 —— 如今吕后临朝称制，吕氏子弟权势滔天，寻常百姓谁也不愿招惹。
马车缓缓驶过集市，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平稳的 “轱辘” 声。就在马车经过阿石面前时，车窗的帘布突然被一只手微微掀开一角 —— 那是一只略显苍白消瘦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似常年劳作的平民，倒像是读书人或官员的手。显然，车内的主人想掀开帘布，看看外面热闹的市集景象，缓解旅途的枯燥。
就在帘布掀开的那一刹那，阿石因低头而无意间抬起的目光，与车内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那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却如同惊雷般在阿石心中炸开 —— 车内坐着一位中年文士，面容清癯，两鬓已染上霜白，眼角的皱纹透着岁月的沧桑，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可那目光深处，依旧藏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张良！” 阿石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是留侯张良！虽然时隔多年，张良苍老了许多，褪去了当年 “运筹帷幄” 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可阿石绝不会认错 —— 那眉眼间的轮廓，那独特的气质，与当年在未央宫书房中见到的张良，一模一样！
他怎么会在这里？张良不是早已淡出朝堂，潜心修道，不问政事了吗？为何会乘坐带有吕氏标识的马车，离开长安，出现在这偏远的南山之地？是受吕后所托，前往封国安抚吕氏王侯？还是察觉到长安即将有变，借机脱身，远离权力旋涡？无数个疑问在阿石脑海中翻腾，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车内的张良似乎也注意到了路边这个看似普通的樵夫 —— 阿石虽刻意伪装，可常年埋首典籍的沉稳气质，与周围山民的粗粝截然不同。张良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似乎觉得这个樵夫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阿石心中巨震，连忙低下头，将斗笠拉得更低，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同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到旁边一位挑着担子的农妇身后。他不敢再看，生怕被张良认出 —— 如今的他，是南山的樵夫阿石，不是当年的太史署属官嫪十七。一旦身份暴露，不仅自己会陷入绝境，甚至可能连累那些曾帮助过他的人。
帘布轻轻放下，马车没有停留，在骑士的护卫下继续向前行驶，渐渐驶远，消失在官道尽头的尘土之中。周围的人群渐渐恢复了喧闹，可阿石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的手心渗出冷汗，心脏还在剧烈跳动，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与张良目光交汇的画面。
故人陌路，恍如隔世。曾经在未央宫中共历生死博弈的人，如今一个是隐姓埋名的山野樵夫，一个是身份不明的乘车文士，擦肩而过，却连相认的勇气都没有。张良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起圈圈涟漪 —— 以张良的智慧，若不是长安城中即将有巨变发生，他绝不会轻易离开自己隐居之地。阿石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吕后的统治，或许已临近终点，长安城内，一场足以颠覆局势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