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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的火苗在裴行俭眼中跳动,映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阴霾,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那枚冰冷的“渊字令”被汗水浸得滑腻,紧贴在他汗湿的掌心,沉甸甸地压着,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桌上,那份残缺名单的灰烬蜷缩着,像一只只诡异的黑蝶,无声地嘲笑着他方才的决断。

烧了,就能烧干净吗?

裴行俭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上报?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一缩。

告诉谁?

太子?

皇帝?

怎么开口?

“臣在已故东宫六率校尉陈武家中,发现了疑似太上皇密令及一份涉及勋贵与前朝余孽的名单?”

证据呢?

陈武已死,死无对证!

那油布包来源不明,自己私访遗孀更是犯忌!

一旦呈上,瞬间就会掀起滔天巨浪!

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老狐狸,皇帝那多疑如渊的心思,他们会怎么想?

恩师、太子又会如何自处?

名单上那些名字,无论真假,无论死活,其家族、门生故旧,顷刻间就会被牵连进这场足以撕裂朝堂的风暴!

血流漂杵!

裴行俭仿佛已经闻到了那浓重的血腥味。

陈武豁出命护他从幽州南下回长安,难道是为了换来这样一场牵连无辜的浩劫?

“陈兄,”

裴行俭痛苦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声,

“你给我的,不是功劳,是穿肠的毒药啊!”

可隐瞒?

知情不报,尤其涉及太上皇、涉及这等动摇国本的隐秘,形同谋逆!

一旦事发,他裴行俭第一个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更可能影响太子殿下的大计!

更要命的是,那枚“渊字令”背后所代表的潜藏力量,就像一条蛰伏在帝国心脏深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因某个未知的契机而暴起噬人!

放任不管,危害只会更大!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将裴行俭的影子猛地拉长,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透出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不能报也不能不查!”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上报是死局,坐以待毙更是死路!

他必须知道更多!

知道这份名单的真伪,知道“渊字令”的底细,知道陈武乃至其背后那只无形的手,究竟在图谋什么!

只有掌握了真相,他才可能在那雷霆万钧落下之时,找到一丝保全自身、乃至减少动荡的缝隙!

这无异于在深渊边缘跳舞,但他别无选择。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聚焦在桌上仅剩的“渊字令”上。

那份名单虽已化为灰烬,但上面的名字,尤其是那几个最敏感、最扎眼的名字,已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

“王君廓---”

裴行俭低声念出第一个名字。

幽州大将,秦王府旧将,玄武门之变后曾受重用,后因参与李瑗谋反案将功赎罪,回程路上暴毙而亡!

这是名单上第一个“已死”之人!

一个死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份名单上?

是记录旧事?

还是另有所指?

查!

就从这“死人”开始!

裴行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死人不会说话,但死人留下的痕迹,或许能透出活人的影子。

他需要知道,王君廓“死”后,其残余的势力、家眷、旧部等是否真的被清扫干净?

是否与这“渊字令”有隐秘的勾连?

这第一步,必须走得极其隐秘、极其谨慎!

东宫,丽正殿。

熏炉里昂贵的龙涎香也压不住殿内凝滞沉重的气氛。

李承乾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身形依旧挺拔,但紧握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

“殿下,”

心腹内侍小贵子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长安密报,陛下在太极殿当众斥责工部、百骑司、刑部失职,责令三司会审,一月为期!言语间对东宫督办工坊不力,颇有微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暗卫的人,动作也突然频繁了许多,京畿几处原本监视不紧的宅邸,都增了人手,尤其靠近咱们这边的一些---”

李承乾猛地转过身,脸上惯有的温和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的阴鸷和压抑不住的戾气!

他几步冲到书案前,抓起一份奏报抄件狠狠摔在地上!

“督办不力?!好一个督办不力!”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尖利,

“老头子这是借题发挥!他是要把火烧到孤的脚底下!什么工坊失火!他就是要借这把火,把孤身边的人,把那些可能还念着点旧情的人,再犁一遍!犁得干干净净!”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

“百骑司是父皇的狗!暗卫是父皇藏在袖子里的刀!现在狗叫了,刀也亮了!裴行俭呢?!在薛仁贵还没回来之前,让他给孤打起十二分精神!东宫内外,给孤守成铁桶!一只可疑的苍蝇都不许飞进来!告诉下面所有人,夹紧尾巴!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孤惹出半点麻烦---”

他眼中凶光一闪,

“孤亲手扒了他的皮!”

“是!奴婢这就去传令!”

小贵子吓得一哆嗦,连忙应声。

“还有!”

李承乾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一丝,

“合江那边,马周有没有新消息传回?黑云寨安顿得如何了?”

图纸失陷迷魂凼如同断他一臂,黑云寨是最后的根基,不容再失!

“回殿下,”

小贵子忙道,

“马县令密报刚到,工匠已大部安顿,正在全力改造溶洞。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

“只是什么?”

李承乾眼神一厉。

“马县令在清理溶洞深处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兵器残骸。”

小贵子小心翼翼地措辞,

“锈蚀严重,但形制特殊,非制式。已秘密请随行的、通晓前朝旧物的老匠人看过。”

“怎么说?”

李承乾心头莫名一跳。

“老匠人说那锻造的痕迹,尤其是几片甲叶的叠打方式和残留的暗纹,非常接近、接近武德初年,陛下还是秦王时,天策府禁卫军最早期的一批试验性甲胄的工艺!”

“什么?!”

李承乾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武德初年?

天策府禁卫?

试验性甲胄?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黑云寨,一个被“天火”焚毁的土匪窝,怎么会埋着前朝天策府禁卫的装备残骸?!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

当年窦家庄那批消失的物资会不会和这些残骸有关?

甚至和父皇口中那场需要掩盖的“意外”有关?!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深得让他这个太子,都感到一阵眩晕和恐惧!

长安城西,永平坊。

这里远离权贵云集的里坊,多是些中下级官吏、小商贩和普通军户的居所,鱼龙混杂,喧嚣而充满烟火气。

坊墙斑驳,街道狭窄,空气中混杂着炊烟、汗味和劣质酒水的味道。

裴行俭换了一身半旧的圆领缺胯袍,头上戴着顶遮阳的幞头,帽檐压得很低,混在午后懒散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他手里拎着个半空的酒葫芦,脚步略显虚浮,像是个刚下值、正要去寻点乐子的普通武侯。

他的目标,是坊内深处一条更显僻静的巷子——槐树巷。

据他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的旧日关系打探到的零星消息,王君廓暴毙后,其府中一名负责浆洗的老仆妇,因年迈且是聋哑人,侥幸未被牵连,后被远房亲戚接走安置,似乎就落脚在这槐树巷附近。

线索渺茫得像大海捞针,但这是裴行俭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接触到与王君廓有关联的“活物”的途径。

他需要确认,王君廓死后,是否还有人在关注他留下的痕迹?

这关注,是否带着“渊字令”的阴冷气息?

巷子很窄,两边是低矮的土坯墙或破旧的木栅栏。

几株歪脖子老槐树投下稀疏的荫凉。

裴行俭走到巷子中段,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右侧一个挂着破旧蓝布帘的小院门——根据模糊的线索,那聋哑老仆妇可能就被亲戚安置在这里。

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声响。

裴行俭脚步未停,继续踉跄着往前走,仿佛真的只是路过。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过那个小院门口时,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机括,瞬间捕捉到了几个极其细微、却与这市井烟火格格不入的异常点!

巷子口对面,一个卖蒸饼的摊子。

摊主是个精瘦的汉子,蒸笼热气腾腾,生意似乎不错。

但裴行俭注意到,那汉子的眼神,每隔一小会儿,就会状似无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槐树巷的巷口,以及那个挂着蓝布帘的小院方向!

那眼神不是摊贩看客人的热切,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警觉!

巷子另一头,靠近老槐树阴影下,蹲着个闲汉模样的男人,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他看似懒散,但裴行俭敏锐地发现,此人坐的位置,恰好能无遮挡地观察到小院门的动静,而他划拉树枝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着长期握持硬物留下的厚茧——绝非普通闲汉!

更让裴行俭心头发紧的是,当他走过小院门大约十几步后,借着侧身整理幞头的动作,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对面一处二层民居阁楼那扇虚掩的窗户——一道极其微弱的、属于金属或琉璃的反光,一闪而逝!

那是铜镜?

还是弩箭的望山?!

监视!

而且是极其专业、极其隐蔽的监视!

这种定点布控、交叉视角、伪装自然的风格,裴行俭太熟悉了!

这分明是内卫百骑司或者暗卫飞虎的惯用手法!

一个早已暴毙的叛逆王君廓,他府上一个侥幸活命、年迈聋哑的老仆妇,为何会引来暗卫如此严密的监视?!

裴行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之前的所有猜测,所有对“渊字令”背后水深的预估,在这一刻都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击碎!

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更凶险!

这监视,是因为那份名单?

还是因为“渊字令”本身?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故意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继续踉跄着朝巷子深处走去,仿佛一个真正的醉汉。

但后背的衣衫,已在瞬间被冷汗浸透。

手中的“渊字令”,此刻重逾千斤,寒意刺骨。

他原以为自己是黑暗中孤独的窥探者,却不料早已落入了别人冰冷的视线之中。

这长安城,处处是深渊,步步是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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