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那句看似家常,实则如同惊雷般的问话——“在老家,可曾……婚配啊?”,让整张饭桌上的空气,都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方俊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座的所有人目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干净净。
他能感觉到,坐在对面的杨岚,那已经紊乱到几乎听得见的呼吸声。
他甚至能感觉到,老将军身旁,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哥,那平静的镜片后面,射来的、审慎而又锐利的视线。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慈祥和善意包裹着的、甜蜜的陷阱。
说“没有”,在此时此景,无异于一种变相的、急不可耐的“投诚”。因为坐在对面的杨岚早已知道他心目中的那个陕北女孩。他方俊,一个刚刚戴上英雄光环的下放知青兵,马上就会被贴上“攀龙附凤”、“想吃天鹅肉”的标签。他那点可怜的、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尊严,将荡然无存。
说“有”,那更是自己无法开口的语言,因为他知道最近一直萦回在梦中的那个女孩,正坐在自己的面前,他舍不得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这次机会,恐怕也会就此画上句号。
方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一片轰鸣。李秀莲、王卫国、杨岚……这几张面孔,像旋转的万花筒,在他眼前飞速地闪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到达临界点时,方俊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去看老将军,也没有去看杨岚。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中央那盘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与这场合极不相称的、悠远的、犹如穿越了时空的悲伤。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地清晰,足以让桌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报告首长,”他说,“曾经……有过一个。”
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哦?”老将军的眉毛,感兴趣地扬了起来,“有过一个?那……现在呢?”
方俊缓缓地端起了面前那杯一直没碰过的白酒。那辛辣的酒气,冲得他鼻子发酸。
“现在……”他顿了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烈酒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也烧红了他的眼眶。
他放下酒杯,看着杯中剩下的一点点酒渍,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心头剧震的话。
“……她死了。”
“死了?”
这次,连老将军都震惊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饭桌上,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坐在对面的杨岚,更是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那双原本还充满了期待和羞涩的明亮眼眸,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与悲悯,所取代。她看着方俊,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怎么……怎么回事?”老将军的声音,沉了下去,那股子玩笑的意味,已经荡然无存。
方俊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主动地迎向了杨岚。
他的眼神,平静,坦然,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将人溺毙的、深不见底的哀伤。
“她是个好姑娘。”他像是在对老将军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杨岚说,“陕北的,我们下方知青点那个村的。人很泼辣,心很好,像……像一团火。”
“我们说好了,等我从部队回去,就结婚。”
“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还没有等到我回去,一场山洪,就把她给带走了。就在……我们参军后不久。”
这是一个谎言。
一个用另一个人的死亡,来掩盖另一些人不堪的、残忍的谎言。
可在这个瞬间,方俊却觉得,这谎言是如此的“真实”。
李秀莲,那个曾经像火一样燃烧在他生命里的姑娘,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确实……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封信里。
死在了那场由现实、家庭、命运共同导演的“山洪”之中。
与其让她以一种“背叛者”的形象,存在于别人的揣测和自己的记忆里,不如……就让她以一个悲剧的、纯粹的、值得被永远怀念的形象,获得永生。
这既是,他对那段逝去青春的最后祭奠。
也是,他对眼前这位好姑娘的……一种变相的、无奈的交代。
更是,他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次,没有人再用看戏的眼光看着他。所有人的眼神里,都换上了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同情、惋惜和一丝敬意的神情。
战争,会夺走战士的生命。同样,生活,也同样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夺走他们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值得被尊重的年轻人。
老将军沉默了很久很久。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俊,希望能看穿他灵魂深处,所有隐藏的秘密和伤痛。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亲自拿起酒瓶,为方俊那只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了酒。
“好娃子,”老人的声音,变得异常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气的心疼,“是……我这个老家伙,对不住你哦,挑起了你那不幸的往事。”
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与方俊的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
“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一场惊心动魄的“点将”,就以这样一种谁也没想到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那顿饭的后半段,再也没有人提起任何关于“婚配”的话题。
饭局结束后,方俊第一个起身告辞。
他不敢再多待一秒钟。他怕自己,会在那道充满了悲悯和同情的目光注视下,彻底崩溃。
当他走出那栋红砖小楼,重新站在清冷夜风中时,他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知道,自己刚刚用一个谎言,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也赢得了一份沉甸甸的尊重。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看到,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瞬,杨岚,一直站在客厅的窗口,目送着他。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羞涩和喜悦,只剩下一种……让他心都快要碎了的、深切的温柔与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