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骑兵滚鞍落地,铠甲染尘,手中令旗高举,嘶声喊出“敌军游骑逼近朔云口”之时,偏厅檐下那道锦袍身影猛地一颤,象牙折扇几乎脱手。
我立于御书房门畔,未动。
传令兵声音未落,我已抬手示意禁卫统领接报,转头对内侍道:“金元宝既在候见,便让他再等一刻钟。”
内侍迟疑:“陛下,战情紧急——”
“正因紧急,才更要看看,谁真急,谁假急。”我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庭院石道上那一串湿痕脚印,“他若真是为军情而来,多等片刻只会更焦;若只是借势求见,这等待本身,便是试心的刀。”
话毕,我退回案前,提笔写下三道无关紧要的谕令,加盖御玺,命人分送六部。一道赏绣线,一道采新药,一道试春饼。每一道都光明正大,却无一关乎边事。
我知道,有人正等着这些文书流出宫门。
果然,不到半盏茶工夫,绿芜悄然入殿,低声道:“两名宫人持令出西华门,方向是金府与丞相府。”
我颔首,将笔搁入笔山,起身整袖。肩甲贴身,无声无息。短匕藏于腕下,刃口朝外。
这一刻,我不再是批阅奏折的帝君,而是执棋者,步入偏厅,脚步沉稳。
金元宝见我现身,疾步迎上,脸上堆笑,眼神却飘忽不定。他张口欲言,喉结滚动,目光竟在我肩颈处停留一瞬——那是一瞬不该有的停顿,像是察觉了什么异常的重量。
“你说有军情?”我立于主位之前,并未落座,居高临下。
他一怔,随即低头:“是……是北境动荡,粮道恐断,臣忧心军中缺饷,百姓困苦,特来请命。”
我眉梢不动:“所以你带来的‘军情’,并非敌情细节,而是经济之策?”
“正是。”他抬眼,语气陡然坚定,“臣愿将金家三成私库捐出,专供北境军备采购,不取朝廷一分利,只求国泰民安。”
殿内寂静。
金元宝向来以奇珍异宝博宠,奢靡享乐,何时主动提过“捐财”二字?更别说“三成私库”——那是足以动摇国库赋税结构的巨资。
我冷笑未出,只淡淡道:“此乃义举。户部自会拟旨褒奖,赐匾‘忠义可风’,昭告天下。”
他脸上一松,似卸重负,忙拱手:“谢陛下隆恩。”
“不过。”我话锋微转,“财物调度,非同小可。你打算何时兑现?由何路转运?押运之人可经得起查验?”
他略一迟滞:“三日内便可启运,走漕河南线,押运皆为家中老仆,忠心可靠。”
“老仆?”我轻笑,“可记得去年你家商队运‘贡瓷’入京,在渡口被查出夹带私盐三百担?那些‘老仆’,如今还在刑部大牢里吃牢饭。”
他额角微汗,强笑道:“那是底下人自作主张,臣已严惩……此次绝无差池。”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你金家富可敌国,平日连一匹御马都要讨价还价,今日为何甘愿割肉?是你良心发现了,还是——有人逼你表态?”
他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低头:“臣……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我缓缓走近一步,“那你告诉我,昨夜子时,你府中密室可曾点过一盏红烛?蜡油滴在账本第三页,烧出了一个‘玄’字。”
他浑身一震,脸色骤白。
我并未真知此事,只是试探。但他这一颤,已足够说明问题。
“不必慌。”我退后半步,语气温和下来,“朕信你有忠心。既然愿捐,便尽快落实。户部三日后派人核查账目,你也准备交接文书。”
“是……是。”他声音发虚,手攥折扇,指节泛白。
“去吧。”我挥袖,“莫误了军需。”
他躬身退出,脚步仓促,锦袍下摆沾了门槛湿气,拖出一道深痕。至廊下,忽踉跄一下,扶住柱子,手中象牙扇“啪”地裂开一道缝。
我立于门内,目送他背影远去,直至拐过回廊,消失不见。
绿芜无声出现:“他出宫前,与守门宦官低语两句,对方袖中似有纸条传递。”
“查那宦官身份。”我说,“调他近五日轮值记录,尤其是夜间交接班次。”
她点头,又问:“金府账目、亲信联络、私会痕迹,是否即刻启动彻查?”
“查。”我转身回御书房,“三件事:一,调金家近三个月所有进出账目,查是否有暗流汇往敌国商路;二,盯死其心腹与谢知章、赵铁衣之间的任何往来,哪怕一次同席饮茶也要记下;三,派人潜入金府外围,查他昨夜密室是否真的点过红烛,账本有无烧痕。”
“是。”
她欲退,我补了一句:“动作要轻。别让他察觉网已落下。”
绿芜领命离去。
我坐回案前,翻开《农政全书》,随意浏览。这是做给某些人看的——让他们以为我已转移注意力。
实则,耳中听着宫道脚步声渐远,心中已织就一张网。
金元宝此举,看似效忠,实则反常。他若真想自保,不会选在此时抛出巨资;若被人胁迫,也不会主动提及“三成私库”这样具体的数字。除非——他想用这笔捐赠,换取某种更大的东西。
比如,洗白某项罪行?掩盖某条资金流向?还是……替人传递信号?
北境敌骑压境,玄夜旧部蠢动,谢知章暗中串联,月涟漪焚香示警,如今金元宝又主动献财——这些人,究竟是在各自为政,还是早已暗通款曲?
我指尖轻叩案角,目光落在一页插图上:一处标注“旧渠闸”的位置,被极淡地描了两道墨线,连成箭头,指向西北。
工部图纸上的痕迹,尚未查明来源。
而此刻,金元宝的异常,又添新疑。
我抽出一支朱笔,旋开底部,取出桑皮纸条,上面是绿芜昨夜呈报的名单:七名曾隶属钦天监旧党的宦官,近日频繁出入金府。
我将纸条凑近烛焰。
火苗舔舐边缘,焦黑卷曲,落入铜盆。
余烬未冷,殿外传来脚步声。
我未抬头,只将《农政全书》轻轻合上,置于案侧。
靴底叩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节奏稳定,是绿芜独有的步伐。
她入内,低声:“西华门截下的蛊砂药材,已确认来自南市暗巷药铺,掌柜称是金府管家亲自送货。”
我闭眼,再睁。
金元宝,你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