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州丽水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王荣的大军已如铁流般转向西进。
丽水城的投降干脆得很。陈笈战死缙云的消息传来，他留在城中的部将便迅速清洗了他的亲信与家眷，将一颗颗血淋淋的首级盛在木匣中，连同洞开的城门一起，奉献给了新的征服者。王荣骑在战马上，看着跪满一地的降官降将，神色平静无波。乱世之中，忠诚与背叛，往往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血皮。
他更关心的是府库。点验的结果，钱财有数万贯的亏空，想必是城破前被某些人中饱私囊。粮食和布匹等军需物资倒是大体完好。王荣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面孔，心中了然。他并未深究，此刻稳定压倒一切。他只澹澹吩咐：“既往不咎，望诸位日后恪尽职守，勿负钱公恩德。”
一句话，安了处州人心，也彰显了钱镠集团的气度与掌控力。
他留下两千兵马驻守丽水，整编降军，并分兵进驻西南的龙泉县及控扼闽浙通道的柘岭要隘，彻底堵死了任何可能来自福建方向的干扰。随后，王荣亲率主力一万五千精锐，携大胜之威，西向翻越层峦叠嶂的马鞍山。
大军过处，松阳、遂昌两县如秋风扫落叶。这两地本只有千余守军，在得知处州主力覆灭、陈笈授首的消息后，早已魂飞魄散。面对如泰山压顶般而来的王荣大军，象征性的抵抗都显得多余。两县县令和镇将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打开城门，献上印信图册，只求保住身家性命。
王荣兵不血刃，穿松阳，过遂昌，大军如一把巨大的镰刀，沿着河谷南下，直插衢州背后。龙丘县、盈川镇，这两处衢州北面的屏障，在绝对的兵力优势和恐怖的心理威慑下，同样选择了屈膝。王荣甚至没有过多停留，只留下少量人马接管防务，大军主力则毫不减速，直扑最终的目标——衢州城。
三日后，衢州北门外，衢水之畔。
“立寨！”
随着王荣一声令下，一万五千镇海军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橹盾在前，弓弩警戒，工兵营熟练地选址、勘测、打下木桩，挖掘壕沟。一座规模远超之前刘勋、危全讽所立营寨的坚固大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营寨背靠缓坡，面临衢水，栅栏高耸，望楼林立，旌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森严的杀气。
王荣在台蒙、顾全武等将领的簇拥下，登上一处高台，隔江望向对面的衢州城。
此时的衢州城，与数月前已大不相同。城墙上遍布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和修补的创口，那是刘勋、危全讽连日猛攻留下的印记。但城头值守的士兵依旧密集，刀枪的反光在夕阳下闪烁着寒星，显示出守军依然保持着相当的规模和纪律。而在城的东、西两侧，还能看到连绵的营寨和巡逻的士兵，那是已成困兽的江西联军。
台蒙咧了咧嘴，带着一丝的残酷笑意：“将军，看来刘勋和危全讽这两个家伙，还没死心，还围着呢。”
顾全武向王荣，“将军，是否即刻派人向城内射入箭书，告知处州已平，我军兵临城下，以动摇其守城意志？同时，也可派人去刘、危营中，‘劝’他们识时务。”
王荣微微颔首，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衢州城头，缓缓道：“箭书要射，要让守军知道，他们期盼的处州援军，永远不会来了。至于劝降……”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暂且不必。先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传令下去，各营严密戒备，没有我的将令，不许妄动。我们要做的，是扎稳营盘，看好戏。”
王荣大军在衢州北岸立寨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城南的联军大营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波澜。
普通士卒们大多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欢喜。数月攻城，死伤惨重，早已师老兵疲。如今“自己人”的主力到来，意味着他们或许不必再填这无底洞般的壕沟，可以喘口气，甚至回家了。
但这种轻松情绪，丝毫未能感染到中军大帐内的刘勋与危全讽。
“一万五千人……钱镠一个偏师就派这么多人。”刘勋盯着地图上北岸那个新标注的营寨符号，语气复杂，听不出是喜是忧。
危全讽冷哼一声，粗声道：“来得正好！他王荣兵强马壮，让他去攻这衢州城便是！咱们正好歇歇，看他钱镠的兵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话虽如此，两人交换的眼神中，却都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他们都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乱世中的“友军”二字，往往比敌军的刀枪更致命。
刘勋缓缓坐下，手指敲着桌面，分析着最坏的可能：“王荣此来，携平定处州之威，兵锋正盛。他若强令我等继续攻城，充当先锋……你我麾下儿郎，经此数月消耗，还有几分锐气？届时，衢州城下流的，可都是我江西子弟的血！”
“他敢！”危全讽眼一瞪，但底气并不足。钱镠是东南诸道兵马行营都统，在法理上完全有权指挥他们这支“客军”。若王荣真以军令相压，他们遵命是死，抗命则等同谋逆，给了钱镠吞并他们的绝佳借口。
“还有更糟的，”刘勋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若他王荣按兵不动，坐视我等与守军继续消耗。待我们双方筋疲力尽，他再以调解或增援为名，强行介入，届时这衢州城归谁？你我麾下这些残兵，又能否安然返回江西？”
这才是他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被当成炮灰消耗掉，然后被“友军”顺势吞并。钟传派他们来，是趁火打劫捞好处，不是来给钱镠当垫脚石，把老本都赔光的！
“妈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咱们现在就直接拔营走人？”危全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走？未经上官准许，擅自撤离战场？王荣若以此为由，派台蒙的骑兵追击，我等便是溃军，下场更惨。”刘勋摇头。
帐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前进是坚城，后退是虎狼，按兵不动则是温水煮青蛙。他们仿佛陷入了泥沼，四周都是看不见的绳索。
“为今之计，”刘勋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凝聚起决断的光芒，“唯有主动破局。我们不能等他王荣出招，必须先表明我们的‘态度’和‘价值’。”
“如何表明？”
“第一，立刻派人携重礼，前往北岸拜会王荣，言辞恭谨，禀明我军数月来浴血奋战、牵制大量守军的功绩与辛劳，并表态一切听从王都统调遣。此举是示弱，也是提醒他，我们并非无名之辈，背后站着钟传。”
“第二，”刘勋的目光变得锐利，“立刻整顿兵马，做出欲要全力攻城之姿态！而且要搞得声势浩大，让王荣和他背后的钱镠看到，没有我们，他想要衢州，也得崩掉几颗牙！唯有让他觉得‘用’我们比‘吞’我们更划算，我们才有生机，甚至……还有分一杯羹的可能。”
危全讽仔细品味着这番话，脸上的暴躁渐渐化为狠厉：“我明白了！软的硬的，一起上！让他王荣知道，咱们这两万人，不是他想捏就能捏的软柿子！”
“正是此理。”刘勋点头，“同时，也要暗中戒备。营寨防御要加强，尤其要提防北岸。巡哨范围扩大，一旦王荣有任何异动……”
他没有说下去，但危全讽已然领会。那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可能到来——所谓的“友军”，随时会亮出獠牙。
命令迅速下达。联军大营一反之前的疲沓，开始紧张地调动起来，士兵被驱赶着整修器械，加固营垒，一派即将大战的景象。同时，一名能言善辩的使者带着礼物和刘、危二人的亲笔信，乘舟渡河，前往北岸王荣大营。
王荣端坐中军大帐，看着刘勋、危全讽使者呈上的礼单——金银玉器、地方特产，价值不菲。他嘴角不由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随手将礼单递给身旁的顾全武。
“看来，这两位在衢州城下，日子是真不好过了。”王荣语气平澹，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尤其是那位危将军，听说他弟弟在信州，都快揭不开锅了。”
顾全武快速浏览礼单，也笑了：“将军明鉴。刘勋背靠钟传，补给尚能维持。危全讽看似拥兵两州，实则根基浅薄，夹在钟传与咱们之间，如无根浮萍。他此番倾力而来，若颗粒无收，内部必生变乱。他比刘勋更耗不起。”
王荣点头：“主公之意，眼下需稳定浙东，不宜与江西立刻翻脸。这二人，尤其是危全讽，吓唬一下可以，但不能逼得太紧，狗急跳墙反而不美。他们既然识趣，送来这份‘心意’，咱们便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于是，王荣爽快地笑纳了厚礼，并给刘、危二人回了信，言辞恳切，强调“同僚之谊”、“共奉诏讨逆”，让他们“切勿多疑，安心为朝廷效力”。随后，便发出了那道让刘勋和危全讽心头打鼓的邀请——赴北岸大营，共商军机。
接到邀请，刘勋尚能保持镇定，只是眉头紧锁。危全讽则几乎跳脚：“鸿门宴！这定是鸿门宴！王荣小儿，是想骗我们过河，一举擒杀，吞并我军！”
刘勋沉默良久，才叹道：“危兄，即便是鸿门宴，你我……有得选吗？抗命不去，便是授人以柄。届时王荣以违抗军令、贻误战机为由，南下攻击，我军立成齑粉。去，尚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