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苑汴军大营内，朱温以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几乎全歼了李克用赖以称雄的三万鸦儿军，更令其痛失爱子与数员心腹大将。此战如同一记重锤，不仅砸碎了河东军的脊梁，更彻底打掉了李克用那颗桀骜不驯、睥睨天下的雄心。
残存的河东军退入联军大营，营中弥漫着难以驱散的悲戚与绝望。李克用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他独坐帐中，不饮不食，目光呆滞，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垂首落泪。史建瑭、李嗣源的战死，李落落的夭亡，尤其是那三万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沙陀儿郎化为沙苑的冤魂，这一切如同梦魇，将他牢牢困住。往日的豪情壮志，此刻已被无尽的悔恨与虚空取代。当李茂贞强打精神，前来商议如何应对朱温必然到来的反攻时，李克用只是木然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而空洞：“某……心力已竭，将士胆寒，无力再战矣。李兄……自便吧。”
李茂贞看着眼前这失魂落魄的独眼龙，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恐慌。鄙夷的是这沙陀枭雄竟如此不堪一击，一场败仗便彻底垮掉；恐慌的是，失去了河东军这支最强战力，他如何独自面对挟大胜之威、兵力仍占优势的朱温？
果然，朱温没有给他们太多喘息之机。汴军士气大振，开始步步紧逼，主动向联军营地发起试探性攻击和压迫。李茂贞组织了几次抵抗，皆被汴军轻易击退，营外栅垒被逐一拔除，防线不断收缩。眼看汴军的包围圈越来越紧，营寨已岌岌可危。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全军都要给李克用陪葬！”李茂贞焦躁地在帐中踱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跑！
他深知，白天撤退，目标明显，必遭汴军铁骑追击，凶多吉少。唯有趁夜悄然遁走，或有一线生机。尽管这个决定风险极大，但他已别无选择。
乾宁元年（894年）秋末的一个夜晚，月暗星稀，寒风萧瑟。李茂贞下令全军轻装，抛弃不必要的辎重，点燃火把，准备连夜向凤翔方向撤退。
河东军方面，老将周德威在如此绝境下尚能保持冷静。他得知李茂贞的计划后，心中大惊，急忙前去劝阻李茂贞，并同时向萎靡不振的李克用请示：“大王，李茂贞夜间撤军，乃取死之道！大军夜行，队形难以维持，士卒易生混乱，若敌军察觉追击，势必崩溃！我军亦当撤退，然需从长计议，至少应待天明，分批次，留精锐断后，方可保全大部！”
然而，此时的李克用对周德威的建议不置可否，只是颓然道：“德威……你自行决断吧……” 而李茂贞逃命心切，根本听不进周德威的逆耳忠言，反而觉得周德威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河东军先走。他执意道：“周将军！此刻已是千钧一发，朱温旦夕可至！岂能再等天明？汝等若愿同行便速速准备，若不愿，某亦不强求！” 说罢，不再理会周德威，下令本部兵马即刻出发。
是夜，李茂贞率领着剩下的五万余凤翔军，点燃了数万支火把，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巨大火蛇，仓皇离开了沙苑联军大营，向西逶迤而行。人喊马嘶，火把摇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醒目和混乱。
如此大规模的夜间行动，怎么可能瞒得过近在咫尺的汴军斥候？
消息很快传回朱温大营。朱温闻报，不惊反喜，抚掌笑道：“李茂贞匹夫，果然技穷矣！此天赐良机，岂可错过！”他立刻点将：“刘知俊、李思安、氏叔琮！命你三人各率五千精骑，即刻出击，给本王追！衔尾痛击，务必使其片甲难归！”
“末将领命！”三员悍将轰然应诺，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他们早就憋着一股劲，要洗刷前几日被河东军压制的耻辱。
汴军骑兵并未点燃太多火把，他们借着微弱的月光，如同暗夜中的群狼，悄无声息地快速接近那条正在艰难蠕动的“火蛇”。
李茂贞的大军，为了在黑夜中辨识道路和保持队形，几乎人手一支火把。这却成了他们最大的催命符。这个时代，普通士兵营养匮乏，夜盲症极其普遍。一旦失去火光，在黑暗中便如同瞎子。然而，这漫山遍野的火光，也使他们成为了最醒目的靶子。
“杀——！”
突然之间，震天的喊杀声从侧翼和后方响起！刘知俊、李思安、氏叔琮率领的一万五千汴军精骑，如同三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捅进了凤翔军漫长而混乱的队伍中！
“往亮的地方冲！见光就砍！”汴军将领们下达了最简单直接的命令。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凤翔军士卒根本看不清敌人从哪里来，有多少人，只听得四周尽是恐怖的喊杀声和马蹄声，看到身边的同伴不断被黑暗中冲出的骑兵砍倒。队伍瞬间大乱，人们尖叫着，互相推搡，践踏。
“快！快熄灭火把！”有军官声嘶力竭地喊道。
求生的本能使得大量的士兵慌忙扔掉了手中的火把。然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火光骤然熄灭大半，战场陷入更深的黑暗。大部分本就患有夜盲症的士兵们瞬间失去了视觉，彻底成了无头苍蝇。他们看不清道路，分不清敌友，在黑暗中疯狂奔逃，互相冲撞、踩踏。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此起彼伏，许多士兵并非死于汴军刀下，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践踏之中。
李茂贞在中军，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这才明白周德威的劝阻是何等正确。然而，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他知道，这支军队已经完了。枭雄的狠辣此刻显现出来，他不再试图收拢部队，而是对亲信牙兵下令：“不要管他们了！护着本王，冲出去！回凤翔！”
在最忠心、装备也最好的牙兵拼死护卫下，李茂贞抛弃了他的数万大军，如同丧家之犬，在亲兵的簇拥下，趁着极度的混乱，头也不回地向西狂奔，逃离了这片屠宰场。
待到后半夜，战场上的喊杀声和哭嚎声渐渐平息。朱温亲率大军主力，点燃无数火把，如同白昼般开进战场，开始打扫战场，收拢俘虏。汴军骑兵四处追逐着那些失魂落魄、跪地求饶的溃兵。
天色微明时，沙苑以西的广阔原野上，景象凄惨至极。尸横遍野，丢弃的兵器、盔甲、旗帜、火把随处可见，凝固的血液将土地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战报汇总到朱温面前：是役，阵斩及践踏而死者超过两万，俘虏两万余人，其余万余人失踪。李茂贞的五万大军，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而李克用，在周德威的果断指挥下，趁着李茂贞大军吸引汴军全部注意力、战场极度混乱之际，带着剩余的约两万河东残兵，偃旗息鼓，避开大道，艰难但相对完整地北渡洛水，撤回了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