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潘月泠,但温夫人的诰命是实打实的放在这里的,她即使万般不愿,也要低头。
潘月泠整个人几乎被屈辱感淹没,身体僵硬地缓缓矮下身去,声音干涩颤抖:“……给夫人请安。”
温夫人居高临下,目光如霜,冰冷的视线审视着她行礼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不放过丝毫偏差。
直到她终于礼毕起身,温夫人才慢悠悠地开口,字字清晰:“起手低了半分……膝盖弯得还不够……这礼行的,到底欠点火候,不像是府上精心教养的。”
她刻意将“精心教养”四字念得又慢又重。
见潘月泠屈辱惶急、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这才一掀眼皮,淡淡道:“起来吧。”
她面露讽意:“想端着架子叫人行礼,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不然,威风没逞成,还平白叫人笑话!”
孟琦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脆如银铃,活像是反派身边的恶毒女配:“这也怪不得潘姐姐,我看姐姐这般急着立规矩,可是好事将近啦?说不定已经看好了哪个年轻有为的大人,就等着嫁过去变诰命夫人呢!”
潘月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冷汗涔涔而下——温夫人与孟琦这话一旦传出,何止是找不到好人家?简直是自绝于所有簪缨门第!
就算是原本有意求娶的俊彦,只怕此刻也要闻风而遁了!
潘月泠再也待不下去,连句告辞的话都说不完整,只想拔腿就逃。
她方一转身,孟琦那阴魂不散般的声音却又追了上来:“哎——潘姐姐别走呀?我还没给您行礼呢!”
潘月泠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强忍着回头挠花孟琦的脸的冲动,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方、方才是……是我一时糊涂失言了,不过玩笑话儿罢了,哪能真让妹妹向我行礼呢?妹妹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像是生怕孟琦纠缠一般,匆忙离去,背影都透着几分狼狈。
孟琦这才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在点心碟子里拈起一块小巧精致的糕点,小小咬了一口,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悠哉悠哉地叹了口气:“潘姐姐怎地走得这般快?”
“我们姐妹俩一见如故,还没有好好叙叙旧呢!”
温夫人佯怒地瞪她一眼,戳了她一指头:“你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眼中却是满满的欣赏。
孟琦“嘶”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温夫人的力气可真大啊!
温夫人这才忙不迭收回手,亲自上手给孟琦揉了揉,哭笑不得道:“怪我,家中两个小子,皮糙肉厚的,倒让我失了力道。”
孟琦皮肤嫩,被温夫人这么一点,在额头正中多了一个红彤彤的点子,温夫人揉着揉着,忍不住“噗嗤”一声打趣道:“这点子点得正好,像观音娘娘座下的小仙童一般,喜气得很!”
岳明珍捂着嘴笑:“是呀,您这一点子点得可真好。要我说,阿琦还得谢谢伯母您呢!”
温夫人听出了岳明珍话里的揶揄,嗔了她一眼:“你这丫头也是个坏的。”
话如此说,但语气里的亲近却是在场其他姑娘们从没在温夫人这里感受过的。
温夫人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情中人,今日见了孟琦和岳明珍那番狠辣精准的反击,非但不觉有失大家闺秀的体面,反而觉得痛快淋漓,对这两个后辈的喜爱更添了几分。
好样的!
只是此刻身边尚有外人,温夫人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姑娘,话锋陡然转沉:“今日里的事,不过是你们小姑娘之间几句拌嘴玩闹罢了,不值当传到外面说嘴,平白惹人闲话。”
几个姑娘被温夫人那沉凝威压的眼神一扫,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忙不迭地小鸡啄米般点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孟琦恰好吃完手中的糕点,拍拍指尖的碎屑,毫不畏惧温夫人刻意释放的气势,笑嘻嘻地接口:“伯母说得是,姐妹们说说笑笑,拌两句嘴罢了,何至于去外头说道呢?”
她眼波流转,状似无意地又补充了一句:“方才我对潘姐姐说的那些个玩笑话,也都是有口无心,姐姐们一起笑笑便过去了,作不得真。”
温夫人眼中的赞许之意更浓——方才最要命的关窍,就是孟琦和岳明珍扣在潘月泠头上那“心向前朝”的罪名。
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潘家自是要倒大霉,但她们这些在场的人,也落不得好,毕竟说来说去,此事不过是无凭无据的推测罢了——这也正是她之所以开口敲打的原因。
在场的姑娘都是人精,自然懂得温夫人眼神背后的严厉警告。但孟琦接着补充的这点,用意就不一样了。虽然她刚才那句“急着当诰命夫人”也狠狠刺了潘月泠一刀,可孟琦显然无意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绝了潘月泠婚姻之路的地步。
此事若是传出去了,潘月泠怕是难以找到不错的夫婿了。
潘月泠方才的冒犯固然令人生厌,但事后她也得了教训,孟琦并不想因为这小小的冒犯而断送潘月泠一生的幸福。
孟琦若不开口,这几个心有余悸、被无故卷入风波的姑娘,出于对潘月泠的怨气,回去后少不得要“不经意”地透露些风声。
但现在孟琦开口了,温夫人默许了,那今日发生所有的事,都要老老实实地烂在肚里才是。
那几个姑娘虽然有些不甘,但也难免对孟琦生出了一丝钦佩。
孟家这位小掌柜,倒是位真君子!
温夫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姑娘,却见谢竹茹依旧稳稳当当黏在她们几人身边,叫温夫人愈发狐疑。
这谢竹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温夫人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最不耐烦拐弯抹角猜人心思,索性单刀直入,开口问道:“谢姑娘今日还有何事吗?”
不是原来那略显亲昵的“竹茹”,而是冷冰冰的“谢姑娘”。
谢竹茹心中苦涩,面上愈发诚恳:“竹茹并无他意,只是……见这两位姑娘气度不凡,便想结识一番。”
“见温伯母与她们相熟,便没有提前说明便凑了过来,却忘了月泠的性子燥,扰了伯母和两位姑娘的雅兴,是我的不是。”
说罢,谢竹茹屈膝一礼。
见对方如此诚恳,温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面色也和缓了下来。
恰巧这时候于氏忙不开手,派人来寻她,温夫人犹豫间,与孟琦对了个眼神,便见孟琦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孟琦便笑了,语气轻快:“原来是这样呀,多谢这位姐姐抬爱了。”
又道:“不如伯母您先去忙,我与珍珍姐姐同这位谢姐姐一起在这园子里逛一逛。”
说着她拉了拉温夫人的衣袖:“我们还是头一次来这青松苑呢,自然是要好好瞧一瞧。”
听孟琦如此说,岳明珍便看向了谢竹茹,语气还是一贯的疏淡:“谢姑娘可愿陪我们走走?”
听见孟琦和岳明珍这么说,谢竹茹眼睛便是一亮,赶忙点了点头。
温夫人一看便知道孟琦二人心中自有成算,再看这谢竹茹……
温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竹茹一眼。
谢家人都是聪明人,想来这姑娘也是个灵慧的。
于是温夫人点了点头,和煦道:“那你们自去罢!我这就去给主人家分忧。”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随着管家婆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