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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里,我不是在半山腰与郑六斤、雷九爷商讨防御工事的细节,就是在码头仓库与珠娘核对物资、调配人手,或者穿梭于各个训练场,观察并指导弟兄们的操练。当然,推行卫生条例更是耗费了我大量的心神。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赤溪的街道确实比以前干净了许多,随意丢弃的垃圾和污水减少了,空气中那股浓烈的异味也淡了不少。新建的了望塔和炮位初具雏形,让整个据点看起来多了几分森严。训练场上,弟兄们的呐喊声也似乎更有章法了一些。

然而,在这看似积极的变化之下,并非一派和谐。变革,总是会触动既有的习惯和利益,引来明里暗里的抵触。

这天下午,我再次来到据点后山那片早已被我们重新规划、扩大了数倍的临时训练场。与月前相比,这里已然大变样。不再是之前那种泾渭分明、各行其是的两个“训练营”,而是根据我之前向义父和雷九爷提出的“兵种分化、协同作战”的理念,划分出了数个功能不同的操练区域。

还未走近,便已听到山谷中传来的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呐喊,而是……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以及……火炮和抬枪模拟发射时,炮长们下达口令的清晰回响!

我心中一动,加快了脚步。

果然!在靠近山崖的那一片最大、最平坦的场地上,林铁爪和他新收的“猛将”阮贵,正各自带领着一支约莫百余人的队伍,进行着我之前提出的“三人攻击小组”和“五人防御阵型”的对抗演练!

林铁爪的风格依旧带着几分简单粗暴,他扯着嗓子,唾沫横飞地咆哮着,哪个小组的配合稍有失误,或者阵型稍有散乱,他便会毫不客气地冲上去,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将犯错的家伙直接扇个趔趄!但他吼叫的内容,却不再是单纯的“给老子用力打!”,而是变成了——

“他娘的!盾牌手!你的侧翼空了!想让你后面的兄弟被捅成筛子吗?!” “长矛手!跟进!跟进!说了多少遍!不要跟前面的人挤成一团!保持攻击距离!” “还有你!那个使双刀的!别他妈的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往前冲!看看你左右的弟兄!注意掩护!!”

虽然他的指挥依旧带着浓重的个人风格,但很显然,我之前提出的那些关于小队协同、互相掩护、梯次进攻的理念,已经被他初步地融入到了训练之中!弟兄们虽然依旧打得“拳拳到肉”,也时常有人受伤,但那种各自为战、一拥而上的混乱局面,已经大为改观!他们开始懂得利用盾牌保护同伴,开始懂得在进攻时寻找掩护和侧击的机会!

阮贵那边,则更是将安南拳法中那些强调肘膝运用和贴身缠斗的技巧,与小队配合巧妙地结合起来。他和他手下的安南老兵亲自示范,三五人一组,时而如同灵蛇般游走穿插,时而如同猛虎般合力扑击,攻防之间,转换自如,颇具威力!

整个近战训练场上,虽然依旧是呐喊声、闷哼声、木制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热血沸腾,但那种盲目的、高损耗的残酷感,却减少了不少,多了一丝……战术配合的雏形。

而在训练场的另一侧,靠近海滩的那片区域,雷九爷负责的炮手队和抬枪队,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以前那种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听一个教习师傅照本宣科的枯燥模式。而是分成了数个炮组和抬枪小组,每一组都有经验丰富的老炮手或老兵担任组长,严格按照我重新修订的、更注重实战效率和快速反应的操典,进行着装填、瞄准、发射的流程。大部分是模拟,偶尔用实心小弹进行实弹打靶。

雷九爷依旧一丝不苟,他拄着拐杖,在各个炮位和射击点之间来回巡视,对任何一点细微的差错都严厉斥责。但他斥责的内容,却不再是死板的“左脚向前半步,右脚与肩同宽”,而是变成了——

“三号炮组!装填速度太慢!若是实战,敌人第二轮炮弹都打过来了!” “那个谁!抬枪手!你瞄准的时候眼睛不要眨!手要稳!记住我教你们的‘三点一线’!” “旗手!号手!你们是炮队的眼睛和耳朵!信号传递必须准确无误!再有差错,军法从事!”

虽然训练依旧枯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看似繁琐的流程和严格的要求,都是为了在战场上能打得更准、更快,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因此,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卒,都操练得格外认真!炮手们的熟练度和精准度,以及各炮组之间的协同配合,都在稳步提升!

我看着这两个与月前相比,已经发生了显着变化的训练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欣慰。我知道,这些改变虽然微小,但却是我红旗帮走向真正强大的关键一步!林铁爪和雷九爷,这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将,虽然一开始对我的某些“新奇”想法也曾有过疑虑,但当他们真正看到这些方法可能带来的好处后,还是选择了接受和尝试!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我注意到,在近战训练场的一个角落里,鲨七和他手下那帮“血鲨号”的老弟兄,却依旧在用他们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进行着所谓的“训练”。

他们十几个人围成一圈,中间两人捉对厮杀,拳打脚踢,甚至撕咬抓挠,无所不用其极!周围的人则大声起哄,呼喝叫骂,场面混乱不堪,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一场野蛮的斗殴!

鲨七的肩膀伤势虽然早已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进行一些不太剧烈的活动。 他此刻正赤膊着上身,露出一身狰狞的伤疤和虬结的肌肉,抱着膀子,一脸不屑地看着场中的“比试”。他看到我过来,只是随意地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态度比起以前虽然确实缓和了不少,但那眼神深处的桀骜和一丝对新事物的抗拒,却丝毫未减。

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儿他们那毫无章法、纯粹依靠血勇和蛮力的小队攻防演练。不得不说,鲨七的人确实悍勇,打起来如同疯狗一般,气势很足,个个都像不要命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打法章法太乱,配合生涩,完全是各自为战,破绽百出! 往往一人猛冲,身后无人掩护,侧翼空门大开,很容易便被对手抓住机会,反击得手!这,正是我试图通过统一训练去改变的致命缺陷!

“鲨七哥,”我强压下心中的不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弟兄们勇气可嘉,令人佩服。但……恕我直言,在战场配合上似乎还有些问题。”

“我之前交给林老大的那套小队协同战法,核心要点在于互相掩护、梯次进攻、以及利用盾牌和长短兵器的配合,形成有效的攻防体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窝蜂地往前冲。”

鲨七还没说话,他旁边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心腹,便已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保仔哥!你说得轻巧!打仗嘛,靠的就是一个‘勇’字!兄弟们平日里都是这么杀过来的!冲上去,砍翻他娘的就完了!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麻烦又啰嗦!咱们弟兄可不习惯!”

“就是!”另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跟着起哄,“咱们跟着鲨七哥打了这么多仗,哪次不是这么冲杀过来的?简单直接!管用就行!”

鲨七没有制止手下的抱怨,反而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诮,似乎也认同他们的话。他看着我,懒洋洋地说道:“保仔,我知道你小子有本事,脑子好使,哥哥我也佩服你!”

他先是捧了我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但这练兵打仗,可不是纸上谈兵,也不是人人都能学会你那套精细玩意儿的!战斗这玩意儿,是天生的!有些人,比如我鲨七的弟兄们,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骨子里就带着一股狠劲和杀气!练不练,都一样!”

“你那套法子,又是阵型又是配合的,听着就头大!太麻烦了!弟兄们……不爱学!也没那个耐心学! 再说了,真到了战场上,刀光剑影的,谁还顾得上那些条条框框?还不就是凭着一股血勇,跟敌人死磕?!”

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周围那些血鲨号的弟兄们也纷纷点头附和,显然是对我的“新方法”充满了抵触和不屑。

“鲨七哥此言差矣。”我耐着性子解释道,“勇气固然重要,但并非全部。悍不畏死,不等于白白送死!安南贼寇为何凶悍?除了他们亡命,也因为他们懂得利用地形,懂得偷袭和配合!我们若只凭血勇,遇上真正的强敌,只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教的这些方法,不是为了束缚大家,而是为了让大家在战场上,能更有效地杀敌,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少死一个弟兄,我们红旗帮的力量就强一分!”

我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强调着纪律和配合的重要性,甚至亲自下场,用最简单的攻防实例,演示了协同作战比起单打独斗的巨大优势。

鲨七和他手下的人看着我的演示,虽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脸上那份不以为然却并未完全消退。鲨七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行了行了,知道了。我们会……‘试试’的。”

看着他们那敷衍的态度,我知道,要改变他们的观念,任重而道远。单靠说教是不够的,必须要在未来的实战中,让他们亲眼看到训练的成果和优势!

就在我与鲨七这边陷入僵持之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在训练场的另一端,靠近山林边缘的地方,乌刀正带着他那百十名安南籍的亲随,进行着他们自己独特的训练。

他们的训练方式,与林铁爪的简单粗暴不同,也与雷九爷的严苛操典不同,更与我所倡导的小队协同格格不入。

只见那些安南汉子,个个身手矫健,在山林间如同猿猴般攀援纵跃,练习着潜行、偷袭、以及各种利用地形优势的诡异步伐和刀法。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确实非常强悍,尤其是那种在复杂环境下悄无声息接近敌人、然后发动致命一击的技巧,令人防不胜防。

但……他们依旧是各自为战!每个人都像一匹独狼,强调的是个人的勇武和技巧,却丝毫看不出任何团队配合的意识!

我心中微沉,知道这是许多老海盗根深蒂固的想法。但我不能退缩,训练的改革,关乎未来战斗的胜负和弟兄们的生死!

如果说鲨七这边只是阳奉阴违和观念上的抵触,那么乌刀那边,则开始显露出更直接的敌意。

乌刀和他麾下的那批安南海盗,本就自成一派,带着几分异域的桀骜。我之前的快速崛起,似乎让他们感到了威胁。尤其是在我开始推行那些“新规矩”之后,他们的抵触情绪也越来越明显。

这天,我去检查新设立的公共茅厕和垃圾处理点的执行情况。这是卫生整顿中最容易引发矛盾的地方,因为直接改变了大家随地大小便、乱扔垃圾的“陋习”。

刚走到靠近安南海盗聚居区的一个垃圾点,就看到几个乌刀的手下,正将一堆鱼内脏和发臭的垃圾,随意地倒在刚刚清理干净的空地上,而不是扔进指定的大木桶里。负责监督的飞燕号弟兄上前制止,那几个安南海盗却用生硬的粤语夹杂着安南话,理直气壮地争辩着什么,态度嚣张,甚至推搡起来。

而不远处,乌刀正抱着他那柄标志性的乌黑弯刀,靠在一棵大树下,冷眼旁观,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我脸色一沉,大步走了过去。

“住手!”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那几个安南海盗看到我来,气焰明显收敛了一些,但眼神中依旧充满了不服和挑衅。其中一个带头的,用蹩脚的粤语说道:“保仔哥!我们弟兄习惯了这样方便!你搞这些新规矩,不是故意折腾人吗?”

“规矩,就是规矩!”我冷冷地看着他,又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乌刀,“帮里的规定,所有人都必须遵守!任何人,不得例外!把垃圾扔进桶里!然后,去领双倍的清洁任务!以儆效尤!”

“凭什么?!”那带头的安南海盗脖子一梗,“我们跟着乌刀大哥打仗,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

“凭什么?”我上前一步,气势陡然爆发!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了他们!“就凭这是大当家和夫人定下的规矩!就凭我是负责督办此事的人!再敢废话一句,我现在就废了你!”

我伸手指向了他,眼神如同看死人一般!那瞬间爆发出的凌厉气势和毫不掩饰的杀意,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锤炼出来的!

那几个安南海盗被我的气势所慑,吓得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他们虽然凶悍,但也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能徒手格杀金光弼、生擒阮贵那样的猛人!真动起手来,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最终,在我的逼视下,他们还是不情不愿地将垃圾扔进了桶里,然后灰溜溜地去领罚了。

我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着不远处树下的乌刀。

乌刀脸上的冷笑消失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充满了怨毒和……一丝隐藏的杀机!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直身体,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知道,这次的冲突,虽然暂时压制住了他们,但也让我和乌刀之间的矛盾,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在处理这些内部矛盾的同时,我也需要不断地与珠娘进行沟通,协调物资和人手。

珠娘对于我的各项计划,都给予了最大的支持。她似乎对我展现出的“经世致用”的才能非常欣赏,每次与我商议事情时,都显得格外热情和耐心。

“保仔,你需要的石灰、木料、铁料,我都优先给你调拨了。”她一边麻利地记录着账目,一边笑着对我说,“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哦,对,‘流水线’搬运法,让弟兄们排成队传递物资,确实比以前一窝蜂乱扛要快得多,也省力!你这脑子,真是不知道怎么长的!”

她的夸赞总是恰到好处,既显得真诚,又带着几分不经意的亲近。有时她会借着核对账目的机会,多留我一会儿,问问我训练的情况,或者……看似随意地聊起一些澳门的风土人情,甚至是一些她年轻时在广州城里的趣事。她看我的眼神,也似乎比对其他人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彩。

“对了,保仔,”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一些,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飘入我的鼻中,“你上次说的那种能让伤口不容易‘发脓’的烈酒,我托澳门的熟人又弄到了一批,偷偷给你留下了,你回头差人来取。”

“多谢珠娘姐!”我心中感激,但也本能地与她保持着一丝距离。我知道,珠娘的这份“热情”背后,或许有真心的欣赏,但也可能掺杂着其他更复杂的考量。在这个权力漩涡中,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当然,最让我安心的,还是郑一嫂的支持。

她几乎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听取我关于卫生、防御和训练进展的汇报。她对卫生改革的效果尤为满意,甚至亲自带头,要求自己院落的仆役严格遵守规定。

“保仔,你做的很好。”这天,她听完我的汇报,欣慰地说道,“赤溪比以前干净多了,弟兄们生病的也少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不敢当,主要还是大嫂督导有方,珠娘姐调度得力。”我谦逊道。

“对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旁边拿起一份密报,递给我,“这是疍家那边刚传来的消息,关于澳门刺杀之事,有了一点眉目。”

我心中一凛,连忙接过。

密报上只有寥寥数语,信息模糊:刺客可能与盘踞在粤西沿海的一股“外江”势力有关,那股势力以使用奇门兵器和行事狠辣着称,似乎……与黑旗帮郭婆带有所往来。

线索,指向了郭婆带?!

我眉头紧锁。如果是郭婆带,那一切就说得通了!蛇头湾之败,让他对我恨之入骨,又对我展现出的实力和潜力感到恐惧,所以才会在澳门痛下杀手,想要除掉郑一?

“此事还需详查,不可轻信。”郑一嫂见我神色凝重,提醒道,“郭婆带老奸巨猾,这未必不是他故意放出的烟雾,或者……是有人想借刀杀人,挑起我们和黑旗帮的火拼。”

我点了点头,确实,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但这个线索,无疑让本就紧张的局势,更添了几分诡谲。

看来,帮派内部的暗流,与外部的威胁,已经开始隐隐交织在一起了。乌刀的不满,郭婆带的窥伺,清葡联军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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