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
整整五天,霞的视野里只有无穷无尽、单调得令人发疯的蓝。天空是刺眼的蔚蓝,海水是深沉的、带着不祥墨色的靛蓝。这蓝色仿佛有重量,沉沉地压在眼皮上,吸走了所有的生气。
直到第五天清晨,当第一缕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似乎带来一丝不同的气息时,霞才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道模糊、低矮的墨线,像天神用饱蘸疲倦的笔随意划下的痕迹,终于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海平线。
陆地!
仅仅这两个字,就让她干涩的眼眶瞬间涌起一股热流,喉咙发紧。
五天,除了最初启航时那两顿带着新鲜劲儿、勉强能下咽的粗劣干粮和咸肉,接下来的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咀嚼,都浸泡在同一种东西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甜里——鱼。
该死的鱼!吝啬到骨髓里的船长,为了节省那几枚叮当作响的铜子儿,把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补给克扣到了极致。
航线短?五天?在他那精于算计的脑子里,五天只吃鱼,死不了人,最多蔫巴点,正好省得水手们精力过剩惹麻烦。
于是,可怜的霞和船员们,就成了这“经济型”航行的牺牲品。
如果仅仅是鱼,也许还能忍受。大海何其慷慨?
不,在这位船长的“英明”领导下,大海也变得吝啬起来。
那些该死的、仿佛被船长贿赂了的渔网,每次拖上甲板的,永远是同一种鱼!灰扑扑的鳞片,呆滞无神的鱼眼,散发着一股千篇一律的、混合着海藻和内脏腐败前兆的气味。
霞甚至觉得,它们被捞上来时,那翻白的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怎么又是你们”的、认命的嘲讽。
而这一切绝望的顶点,是那位沉默寡言、总在油腻围裙上擦手的厨师。他简直是这片绝望之海上诞生的、最矛盾也最可恨的魔鬼!
他拥有一双令人发指的巧手和一颗……嗯,也许是麻木,也许是同样充满怨念的心?从狰狞的鱼头,到布满细刺的鱼尾,再到中间每一寸鱼肉、鱼骨、鱼皮……这位大师傅都能变着法儿,做出十几种、几十种不同的“花样”。
霞尝过裹着厚厚面糊油炸的“鱼排”,那面糊吸饱了劣质油,腻得人胃里翻江倒海;她被迫灌下腥气冲天的“鱼头浓汤”,汤里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像溺毙者的遗物;她嚼过被剁成泥、混着不知名淀粉蒸成的“鱼糕”,口感像潮湿的锯末;她也领教过被晒得半干、咸得齁死人的“鱼脯”,吃一口能灌下整杯水……
每一种做法,都竭尽全力地试图掩盖那本质的、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却又在入口的瞬间,以一种更复杂、更令人崩溃的方式,将那该死的味道重新组合,然后狠狠砸在你的味蕾和胃袋上。
厨师的手艺确实“厉害”,厉害到让你对同一种食材的每一种新做法都生出新的恐惧和生理性厌恶。
“天哪……”霞盯着甲板上又一批被倾倒出来的、活蹦乱跳的灰鱼,绝望地呻吟出声,胃部一阵熟悉的抽搐。
她看着厨师面无表情地拎起一条,刀光一闪,刮鳞去鳃,动作娴熟得像在进行某种冷酷的仪式。
霞不止一次地想过,也和其他同样面如菜色的水手偷偷议论过:这位有着“化腐朽为神奇”本事的厨师,他为什么?凭什么?要屈就在这个抠门抠到骨头缝里的船长手下?
是欠了还不清的赌债被船长捏住了把柄?还是他那双能处理鱼身上任何部位的手,也曾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处理过别的东西?这个念头每每闪过,都让霞在对着那盘“精心烹制”的鱼时,更加难以下咽。
也许,船长看中的就是他这份能把绝望做成“日常”的麻木,以及绝不浪费一丝鱼肉的“节俭”美德?这简直是地狱般的绝配。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那道墨线在视野中逐渐清晰,轮廓变得坚硬,甚至能依稀分辨出岸边的绿色和……天啊,是建筑的轮廓!是炊烟!是不是鱼的东西存在的证明!
香料船粗糙的船体终于蹭上了码头的木桩,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
船板还没完全搭稳,霞几乎是拖着脚步虚浮、脸色依旧苍白的落落,第一个挤下了船。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切,仿佛多一秒待在船上,那浸透甲板、衣物甚至毛孔的顽固鱼腥味就会重新将她拖回那五天的噩梦深渊。
“快,落落,踩稳!”她的声音嘶哑,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催促。
脚底终于踏上坚实、微微摇晃但绝不属于船舱的木质码头,一股混杂着咸腥海风、潮湿木头、远方尘土以及…某种陌生而浓郁植物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霞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五脏六腑都因为这股非鱼的气息而震颤。
难怪……她回头瞥了一眼那艘仿佛还在散发着鱼腥味的破船,心里冷笑。难怪往返南北大陆的香料船虽多如牛毛,愿意搭这种“顺风车”的傻子却没几个。这种罪,真不是人受的!
要是有下次...不,没有下次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搬运工吆喝着,小贩叫卖着,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语言和更陌生的香料气味。霞定了定神,压下胃里因过度饥饿和长久不适带来的翻腾感,紧紧攥住落落的手腕。
她目标明确,循着简陋的指示牌,走向那个挂着褪色木牌、写着“入境登记”的小屋。
小屋里的空气闷热而滞涩,混合着陈年纸张、汗水和廉价墨水的气味。
一个穿着半旧制服、皮肤黝黑粗糙的工作人员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皮半抬。
霞深吸一口气,压下最后一丝晕船的恶心感,将两份伪造得几乎天衣无缝的“身份证明”递了过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敲着,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长途旅行后应有的疲惫与平静。
“艾丝特?”
工作人员拿起属于霞的那份证明,浑浊的眼珠慢悠悠地在粗糙的纸面上扫过,又抬起来,像审视货物一样,上上下下、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霞。
那目光带着南大陆阳光晒出的粗粝感,扫过霞略显凌乱却依旧柔顺的头发,落在她因为晕船和缺乏营养而苍白、细腻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脸颊和脖颈上。
“细皮嫩肉的...居然是北大陆的吗?”
随便嘟囔了几句,工作人员又翻看了一下落落的证明,似乎也懒得深究。
大概每天经手太多身份可疑的旅人,只要证明文件“齐全”,没有明显的破绽,他也乐得省事。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拿起一个沾满印泥的图章,在证明上“哐当”一声盖下,动作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麻木。接着,他又在登记簿上潦草地划了几笔,发出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行了。”他把盖好章的身份证明推回给霞,声音依旧懒洋洋的,带着点打发人的意味,“拿好,别丢了。在城里走动,巡逻队随时可能查。”
他甚至没再看她们第二眼,就挥了挥手,目光已经飘向门口,似乎在等待下一个麻烦。
“……谢谢。”
拉着还有些恍惚的落落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灼热而真实的南大陆阳光瞬间倾泻下来,包裹住她们。身后传来工作人员最后一句,带着点公式化又漫不经心的腔调:
“欢迎来到南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