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的夏秋之交,朝鲜战场的态势,在经历碧蹄馆的挫折与短暂的僵持后,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技术色彩的方式,悄然发生着逆转。
义州城外的明军大营,不再是单纯兵马喧嚣的武夫之地。靠近营区边缘,一片由木栅栏围起的区域被严格把守,里面不时传来蒸汽机的嘶鸣与金属的敲击声。这里是临时设立的“前线铁路器材场”,数辆从后方紧急调拨来的、比碧蹄馆那辆原型车更完善些的“装甲巡道车”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保养。它们的外形依旧粗犷,覆盖着拼接的钢板,车顶安装了可旋转的炮座,能搭载小佛朗机炮或重型火铳,车轮也经过了加固,以适应朝鲜崎岖的官道。十余名从格物院紧急毕业的年轻学员,穿着沾满油污的短褂,正围着这些铁家伙忙碌着,他们是这些新式装备的操作者和维护者。
李如松一身便装,站在场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奇技淫巧”流露出不屑,反而看得极为认真。碧蹄馆的教训太深刻了,那辆钢铁怪物在绝境中带来的转机,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些看似笨重家伙的价值。查大受率领的游击骑兵,在袭扰倭寇粮道初期取得了一些战果,但随着倭军加强护卫,骑兵的损失也开始增大,迫切需要更强大、更持久的火力支援。
“李军门,”一名格物院学员鼓起勇气上前汇报,“三号车转向机已修复,锅炉压力测试正常,随时可以出动。”
李如松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学员年轻而专注的脸庞,忽然问道:“若遇山地,此车可行否?”
学员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回军门,此车设计主要用于平坦官道或缓坡。若遇陡峭山路或泥泞沼泽,则……则力有未逮。不过,”他补充道,“林侍郎和院里有指示,让我们就地取材,必要时可铺设简易木轨或石轨,助其通过险段。”
“木轨?石轨?”李如松若有所思。他意识到,这铁路的延伸,并不仅仅是铁轨的铺设,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保障模式的延伸。
与此同时,查大受的游击骑兵与这些装甲巡道车的配合战术,也在血与火的实践中逐步成型。骑兵负责侦察、诱敌、清理零散哨卡,一旦发现倭军坚固的据点或运输队,便召唤装甲车前来攻坚。装甲车凭借其防护与火力,如同移动的小型堡垒,往往能迅速摧毁倭军的抵抗,为骑兵打开通道。这种“骑铁协同”的雏形,虽然简陋,却让习惯了正面冲阵的倭军极不适应,其后勤补给线变得千疮百孔,前线部队的士气与物资供应开始受到影响。
而在更广阔的后方,那条真正的钢铁命脉,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搏动着。来自山西的煤炭、河南的粮米、徐州的铁料、江南的布帛医药……如同百川归海,通过纵横交错的铁路网络,汇聚到几个核心枢纽,再经由重新打通的、并由装甲车队护卫的南下通道,源源不断地送入朝鲜前线。
这一日,铁路总调度值房内,林昭正与几位负责军械调拨的属官,审视着一份刚刚由前线送回的战利品清单与对应的需求申请。清单上,除了常规的箭矢火药,还特别标注了几样倭军使用的火器样本——一种发射速度更快的日式铁炮(火绳枪),以及一种爆炸威力颇大的陶制“焙烙火矢”(类似手雷)。
“李军门的意思是,倭寇火器,尤其这铁炮,阵列齐射时,颇有些门道。请格物院看看,能否仿制或找出克制之法。”属官禀报道。
林昭拿起那支做工精良的日式铁炮,仔细端详。比起明军常用的三眼铳,它更轻便,射程和精度似乎也更高。“立刻派人,连同这些样本,快马送回京城格物院,交给吴有性他们研究。告诉他们,前线等着要结果,要快!”
他放下铁炮,目光又落到需求申请上“大量铁蒺藜、拒马枪”等物品上,眉头微蹙。这些都是防守利器,但李如松大量申请,其意图不言而喻——他可能正在筹划一场大规模的攻城战,而目标,极可能就是被倭军重兵盘踞的王京,汉城。
“汉城……”林昭走到巨大的朝鲜舆图前,手指点在那个被倭军占领的核心城市上。城墙坚固,守军众多,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不能再有第二个碧蹄馆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回信李军门,所需守城器械,加倍拨付!同时,将我们库存的所有开挖地道、爆破城墙所需的工具、火药,以及擅长此道的工兵,组织一支专列,立刻发往前线!告诉李军门,攻城之道,未必只有蚁附强攻一途!”
这道命令,意味着明军的作战方式,将进一步向工程化、技术化方向发展。
几乎在林昭做出决策的同时,沈云漪那边也传来了关键信息。她通过海商渠道,不仅确认了倭军主力被牢牢牵制在汉城周边,其内部因后勤不畅、战事不利而产生的矛盾正在加剧,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一份粗略但极为珍贵的汉城城防草图!这张图来自一位冒着生命危险逃出汉城的朝鲜官员,上面标注了几处城墙相对薄弱的地段,以及倭军布防的一些重点。
这份草图,连同林昭调拨的工兵与爆破器材,被以最高优先级送抵李如松手中。
当李如松展开那张墨迹未干的草图,阅读着林昭关于“爆破攻城”、“工兵掘进”的建议时,他站在地图前,沉默了许久。过往的战争经验,在他脑海中与这些全新的概念激烈碰撞。最终,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草图都跳了起来。
“干了!就依林侍郎之策!”
万历二十年八月,明军经过充分准备,对汉城形成了合围之势。这一次,李如松一改往日猛冲猛打的作风,变得极有耐心。他采纳了沈云漪情报中关于倭军内部矛盾的提示,派出细作在城外散布谣言,挑拨离间,使得汉城守军将领之间猜忌日深。
同时,明军主力在城外大张旗鼓地打造攻城器械,摆出强攻架势,吸引倭军注意力。而真正的杀招,却在夜幕和工事的掩护下悄然进行。数百名精心挑选的工兵,在格物院学员的指导下,利用沈云漪提供的草图,选择了数处城墙根基相对薄弱的地点,开始日夜不停地挖掘地道,并将后方运来的大量“穴地轰天雷”火药,小心翼翼地埋设到城墙地基之下。
整个八月下旬至九月初,汉城战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景象:白天,双方斥候游骑小规模接触,炮火互轰,喊杀震天;夜晚,明军工兵则在黑暗和寂静中,如同鼹鼠般,一点点地将死亡埋进城墙的根基。李如松甚至动用了仅有的几辆装甲巡道车,在夜间开到特定位置,以其锅炉的轰鸣声,掩盖地下挖掘的动静。
九月初八,夜,万事俱备。
李如松登上一处精心挑选的高地,最后一次望向远处在月光下显出庞大轮廓的汉城城墙。他的身边,站着负责爆破的工兵统领和几名格物院学员。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引爆。”李如松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下达。
刹那间,地动山摇!
并非一声,而是连续数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从汉城不同方向的城墙根下猛然爆发!巨大的火光撕裂夜幕,浓烟尘土冲天而起,伴随着的是砖石崩塌震耳欲聋的轰鸣!坚固的汉城城墙,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蛋壳,在预定的几个点上,轰然塌陷出数道宽达十余丈的巨大缺口!
城墙上的倭军被这来自地底的、远超他们理解的攻击方式彻底打懵了,很多人甚至在睡梦中就被崩塌的砖石掩埋。
“进攻!!”李如松拔刀出鞘,声嘶力竭地怒吼。
蓄势已久的明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各个缺口汹涌而入!装甲巡道车喷吐着火焰,率先冲入城内,为后续步兵开路。骑兵紧随其后,扩大战果。城内的倭军虽然拼死抵抗,但城墙已破,军心已乱,加上将领之间互相猜忌,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战线迅速崩溃。
九月九日,重阳节。当黎明的曙光照亮汉城上空时,象征着大明和朝鲜的旗帜,终于再次飘扬在了王京的城头之上。街道上,明军正在肃清残敌,朝鲜百姓箪食壶浆,泣不成声地迎接王师。
李如松站在曾经是倭军统帅部的景福宫前,脚下是破碎的瓦砾和尚未干涸的血迹。他望着眼前这片收复的故都,心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复杂情绪。他想起了碧蹄馆的狼狈,想起了对铁路和新式战法的怀疑,想起了那辆在绝境中出现的装甲车,想起了来自后方的那一张张情报、一批批精准送达的军械、还有那决定性的爆破建议……
他转过身,对身边的亲兵沉声道:“立刻,向朝廷,向陛下,报捷!还有……给林侍郎,发一封……私函。”
他没有说私函的内容,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将不再是命令或客套,而是来自一位前线统帅,对后方那位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并深刻影响了这场战役的“战友”,最郑重的认可。
王京的光复,如同一声春雷,震撼了整个朝鲜战场,也宣告了明军凭借全新的后勤、情报与技术融合模式,开始牢牢掌握战争的主动权。然而,所有人都清楚,倭寇主力尚未被歼灭,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南方的星州、北方的咸镜道,依旧烽火连天。但至少,在这重阳的曙光中,人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看到了一条以钢铁与智慧铺就的、通往最终胜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