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外的第一场冲突，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不同的层面。在通州知府赵文康的默许和漕帮张老五的暗中操控下，针对铁路稽查队的阻挠，从明目张胆的暴力威胁，转向了更为隐蔽和难缠的软性对抗。
周铁鹰率领的稽查队很快发现，他们的勘测工作陷入了泥沼。之前那个带路时故意绕远、时常“失踪”的狗剩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笑容可掬、言语恭敬的老农。然而，麻烦并未减少，反而更加无处不在。
“周管事，不是老朽不肯带路，实在是前面那片洼地，是村里几十户人家洗衣饮牛的地方，这要是打了桩，污了水源，乡亲们可怎么活？”老农指着前方一片看似平常的泥泞地带，满脸为难。
当周铁鹰拿出沈云漪提供的地图，指出此地并非重要水源，且铁路路基会做防水处理时，老农便又换了一套说辞，什么“惊了地气”、“坏了风水”，言之凿凿，仿佛他才是精通堪舆的大师。
更令人头疼的是物资补给。按照规程，地方官府需协助提供部分新鲜蔬果和干净的饮用水。然而，送来的蔬菜总是蔫黄带泥，饮用水也浑浊不堪，声称是“春旱所致，实乃无奈”。队员们若想自行采购，则发现附近的集市要么突然休市，要么物价飞涨，显然是有人刻意操纵。
夜晚的营地也不再安宁。不是巡夜人听到营地外围有诡异的响动，便是清晨发现标记好的木桩被人偷偷移动了位置，或者测量标杆上被涂抹了污秽之物。这些举动虽不造成实质性伤害，却极大地干扰了工作进度，消耗着队员们的精力。
石柱年轻，火气旺，几次按捺不住想要揪出捣鬼的人理论，都被周铁鹰用眼神制止。“他们就是想激怒我们，让我们先动手，落下口实。”周铁鹰在篝火旁对围坐的队员们低声道，“记住，我们是来立规矩的，不是来斗气的。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心虚，怕我们真的把路勘出来。”
他调整了策略，将队伍进一步细化，两人一组，互为犄角，测量、记录、护卫一体。同时，他加大了向衙门汇报的频次，将每日遭遇的种种“意外”和“困难”，连同精确的时间、地点、人证，详细记录在案，通过驿骑直送京城。他不指望赵文康能立刻解决问题，但他要用这些滴水穿石的报告，在朝廷那里积累压力，也为日后可能的清算留下证据。
京城，铁路总调度衙门。
林昭案头堆积的，除了各地缓慢推进的常规文书，便是周铁鹰从通州发回的一封封详实甚至有些琐碎的汇报。他一份份仔细阅读，眉头越皱越紧。孙幕僚侍立一旁，低声道：“大人，通州那边，赵文康是铁了心要阳奉阴违了。这般软刀子割肉，稽查队举步维艰，长久下去，士气恐受影响。”
林昭放下手中的报告，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赵文康不过是个台前木偶。真正难缠的，是他背后那些依赖漕运的既得利益者，还有……朝中那些不愿看到铁路坐大的人。”他站起身，走到大明舆图前，目光落在通州的位置，“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拖垮我们？未免太小瞧《通则》，也太小瞧格物院了。”
他沉吟片刻，对孙幕僚吩咐道：“你做几件事。第一，将这些报告摘要，尤其将地方‘协理’不力的证据，整理成册，抄送内阁相关阁老及都察院。不必弹劾，只陈述事实，让他们知道下面是如何‘奉行’《通则》的。”
“第二，以衙门的名义，行文通州府，不是斥责，而是‘关切’。询问勘测可遇困难？是否需要衙门增派技术人手或物资支持？将他一军，看他如何回复。”
“第三，”林昭目光锐利，“让我们派往其他地方的稽查队，将他们遇到的类似或不同的阻挠手段，也汇总上来。我要看看，这‘软抵抗’到底有多少花样。”
“是，大人！”孙幕僚领命，他知道，林昭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文书和规则，反过来挤压赵文康的空间。
格物院内，沈云漪同样没有闲着。周铁鹰报告中提到的那些看似无解的“民间阻力”，在她看来，许多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化解或规避。
她召集了石柱那一批刚结束基础培训的年轻学员，将通州遇到的问题作为实际案例进行分析。“乡亲们担心水源污染？那我们就把路基防水层的结构和原理，做成浅显易懂的图画，让稽查队员能向百姓解释清楚。”
“风水之说虚无缥缈，但我们可以选择对当地影响更小的路线微调方案，并计算出因此增加的土方量和成本，让数据说话，也让背后煽动之人无话可说。”
“至于物资被动手脚，”沈云漪拿起一个刚刚制作完成的简易水质检测盒，里面是几种遇不同杂质会变色的试纸，“这个可以快速检测水质。还有这些便携式的食物检测方法，你们都要学会。技术，不仅能修路架桥，也能辨别真伪，保护自身。”
她亲自示范，带领学员们动手制作更坚固、带有特殊标记和暗记的测量标杆和木桩，即使被移动或涂抹，也能迅速识别和复位。她还改进了“光语灯”，增加了简单的密码本，使得远程通讯更加保密和高效。
“你们将来分赴各地，遇到的困难只会比通州更多、更复杂。”沈云漪对这群目光灼灼的年轻人说道，“记住，格物之学的精神，在于探究事理，解决实际问题。面对人心的阻碍，我们不仅要有一颗坚定的心，更要善于运用知识的武器。”
就在沈云漪专注于技术破局之时，一封来自南京的私信，经由特殊渠道送到了她的手中。写信人是她的一位远房表亲，如今在南京国子监任职，信中除了家常问候，还隐晦地提及，南京官场近来对北方兴建的铁路议论颇多，尤其是一些与江南漕运、织造利益攸关的官员，言辞间对林昭颇多微词，甚至有人开始翻查旧典，质疑女子涉足公务的合法性。
沈云漪默默将信收起，脸上看不出喜怒。她知道，通州的波澜，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幕。反对的力量并非铁板一块，但他们会从任何一个可能的缝隙进行攻击，包括她女子的身份。
通州城外，稽查队的营地。
这夜，月黑风高。负责守夜的队员格外警惕。子夜时分，营地外围果然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两名守夜队员互相使了个眼色，没有立刻出声呵斥，而是按照周铁鹰事先的布置，一人悄无声息地绕后，另一人则点亮了一支特制的、光线极其凝聚的手提“气灯”，猛地照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灯光下，只见两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试图拔起一根下午刚打下的重要界桩。被强光一照，两人顿时慌了神，丢下工具就想跑。绕后的队员早已堵住去路，营地里的其他人也被惊动，迅速围了上来。
被抓个正着的，是村里有名的两个二流子。周铁鹰没有将他们送官——那只会让赵文康和稀泥。他让人将这两个家伙捆了，就绑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下，然后派人去村里，请来了那位总是“笑容可掬”的老农和几位有些威望的老人。
“诸位乡邻请看，”周铁鹰指着那两个垂头丧气的二流子和被损坏的界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连日来，勘测队屡遭滋扰，念在乡亲情面，我等一再忍让。但今夜之事，人赃并获，毁坏朝廷勘测标记，形同破坏军务！按《大明律》，该当何罪？”
老农和几位老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们没想到这些京城来的“技术官”如此难缠，不仅抓住了人，还直接扣上了“破坏军务”的大帽子。
周铁鹰不等他们辩解，继续道：“我等奉旨勘测铁路，乃为国为民之壮举。尔等受人蛊惑，屡屡为难，岂是良民所为？今日之事，我可以不报官，但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两人，由你们村自己带回去，按村规严加管教，若再犯，数罪并罚！第二，从明日起，若再有类似滋扰事件发生，无论大小，我必将一五一十，连同此前所有证据，直接呈报京城，请林大人和都察院定夺！到时，恐怕就不是区区村规能了结的了！”
他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给了对方面子，也划下了最后的红线。老农等人冷汗涔涔，连连称是，保证绝不再犯，然后赶紧带着那两个面如死灰的二流子，灰溜溜地走了。
经过这一夜，营地周围果然清静了许多。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小动作，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石柱和其他队员对周铁鹰的处理方式佩服不已。周铁鹰却并无喜色，他对围拢过来的队员们说：“别高兴太早。这只是让他们暂时收敛。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我们勘测的路线，迟早要穿过那些真正触及他们核心利益的地方——比如，靠近运河码头的区域。那才是硬仗。”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是运河码头灯火通明的方向。无声的较量暂时占据了上风，但他知道，下一场风暴，正在那片看似繁华的灯火下，悄然酝酿。而他们所能依靠的，依旧是手中的钢尺、怀里的《通则》，以及心中那不灭的、要将铁轨铺向远方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