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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砀山的密林间,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丝丝缕缕缠绕着光秃秃的枯枝,将丈许外的景象晕染成模糊的灰黑影幢。风卷着枯草碎屑掠过地面,发出“呜呜”的声响,竟比昨夜的厮杀声更让人心里发紧。项羽勒紧乌骓马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青筋如虬龙般凸起,几乎要撑破粗糙的皮肤。胯下的宝马不安地打着响鼻,鼻孔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铁蹄反复刨着湿润的泥土,溅起的泥点混着马鬃上粘连的带血茅草,重重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印记。他抬手用粗糙的掌心蹭过颧骨上的血污,那是昨夜突围时溅上的敌兵血,掌心的老茧擦过脸颊,带出一道暗红的痕迹。身上的黑铁甲胄早已不复往日的鲜亮,甲叶间嵌着七支折断的箭羽,箭杆上还挂着汉军的布甲残片,被晨露浸湿后沉甸甸地坠着,甲叶摩擦时发出“窸窣窸窣”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身后的队伍上。目光扫过之处,下颌线绷得笔直如铁,喉头剧烈滚动——昨夜突围时带出的八百江东子弟,此刻只剩不到五百人,队列稀稀拉拉得像串断了线的念珠。不少人衣衫褴褛,破烂的麻布下露出冻得青紫的肌肤,手臂或大腿上缠着发黑的麻布,渗血的布条与溃烂的伤口黏连在一起,微风拂过,隐约能闻到一丝腐臭。视线在每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停留,当看到一名断了左臂的士兵用独手死死攥着长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即便浑身颤抖也不肯让兵器落地时,他紧蹙的眉峰稍稍舒展,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随即又被冷硬的决绝覆盖。他抬手将腰间松动的甲带狠狠勒紧,铁扣撞击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那声响在寂静的密林里格外清晰,像是在给自己,也给身后的弟兄们打气。

“大王,汉军追兵已甩在二十里外,但芒砀山地势狭窄如咽喉,两侧皆是刀劈斧削般的悬崖峭壁,一旦被他们堵住前方的隘口,咱们便真的插翅难飞了!”副将桓楚策马上前,马腹的颠簸牵扯到左肩的伤口,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焦虑。他左肩中了汉军的破甲箭,那箭簇锋利异常,穿透了银甲不说,箭杆还断在了肉里,伤口只用一块发黑的麻布草草包扎,渗血的布料与银甲黏连在一起,凝成巴掌大的暗红硬块,每动一下,都能看见他牙关紧咬、强忍疼痛的模样。桓楚从怀中掏出一块干瘪得能硌碎牙齿的草根,指节因用力攥着而发白,小心翼翼地递到项羽面前:“这是弟兄们今早天不亮就上山搜寻,翻遍了半座山才找到的唯一口粮,就算磨成粉,也不够十个人分食。再往前走,怕是连这样的草根都找不到了——昨日已有三个弟兄误食了毒草,上吐下泻,至今还昏迷不醒,军医也束手无策。”他说着,声音愈发沙哑,眼神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方才哨探回报,前方三十里的水源也被汉军投了毒,水色发绿,根本不能饮用。”

项羽接过那截草根,粗糙的纤维剌得掌心发疼,他却指尖用力摩挲着草根表面的泥土,仿佛要从这薄薄的土层里,掂量出弟兄们上山搜寻时的艰辛。目光骤然落在队伍末尾那名十六岁的少年兵身上,瞳孔猛地收缩——那是阿禾,三年前他从江东带出来的孤儿,此刻正靠在一棵枯树干上剧烈咳嗽,单薄的麻布衣衫根本抵挡不住寒风,贴在身上,将他肋骨根根分明的轮廓凸显出来,像极了寒冬里冻得开裂的石块。他腰间的短剑因为饥饿导致的手抖,反复从腰间滑落,每次弯腰捡起,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捡起来后,还得用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攥着,生怕再掉下去。这场景像烧红的针扎进项羽的心口,他猛地攥紧草根,干枯的草屑从指缝间簌簌散落,指骨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抬首时下颌微微扬起,露出冷硬的脖颈线条,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向垓下转移!垓下有龙且昔日囤积的十万石粮草,营墙高筑三丈,且地势平坦开阔,可摆开阵仗,待收拢彭城、陈县的残兵,咱们再与刘邦小儿决一死战!”话音未落,他双腿猛地夹紧马腹,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乌骓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心,昂首嘶鸣一声,声震整个密林,惊得枝头的残雪簌簌落下。他端坐马背,身姿挺拔如苍松,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目光直视前方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仿佛已穿透这重重迷雾,望见了垓下营垒的轮廓。

残军在泥泞的山道里跋涉了整整三日,脚底的草鞋早已磨破,露出的脚掌被碎石和荆棘划得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在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一路深浅不一的血痕。不少年纪小的士兵实在撑不住,便由身边的同乡搀扶着,即便如此,也时不时有人摔倒在泥里,爬起来时,浑身都沾满了污泥,脸上却没有丝毫怨言。第四日清晨,当垓下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所有人眼中都燃起了希冀的光芒,不少人甚至加快了脚步,连伤口的疼痛都暂时忘了。可当队伍逐渐靠近,那点希望便被无情的绝望彻底浇灭:昔日固若金汤的楚军大营,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墙体上布满了箭孔和火灼的痕迹,囤积粮草的粮仓被烧得焦黑,木质的梁架坍塌在地,烧焦的气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散落的粟米早已发霉变质,长出了一层厚厚的绿色霉斑,连啃食腐肉的老鼠都绕着粮仓打转,不愿靠近。营墙多处坍塌,露出内里黄褐色的夯土,墙根下随意堆着几具腐烂的楚军尸体,蛆虫在腐肉中肆意蠕动,刺鼻的恶臭让不少士兵当场弯腰呕吐,本就空空的胃里只剩下酸水。更致命的是,垓下四面皆是开阔平原,无山丘可依,无河流可守,唯一的水源是营外那条沱水小河,而河对岸早已布满了汉军的哨探——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衣,手持上好的弩箭,潜伏在河边的芦苇丛中,稍有楚军靠近便射出致命一箭。方才一名渴得忍无可忍的士兵,不顾同伴的阻拦,疯了似的跑到河边弯腰要喝水,刚低下头,便被一支冷箭精准射中咽喉,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呼救,只闷哼了一下,便重重摔在壕沟边,尸体顺着沟壁滑入水中,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一片水域。

“大王,汉军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尽头啊!”哨兵连滚带爬地跑回营中,惊呼声里带着哭腔,在空荡的营地上来回回荡,更添了几分绝望。项羽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残破的营墙,手扶着开裂的砖垛远眺,只见东南西北四路大军如四条奔腾的巨龙,从不同方向涌来,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张扬至极——东面是韩信率领的齐军,“齐”字银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旗下士兵身着统一的银甲,手持长枪列成密集的方阵,枪尖朝上,远远望去,如一片锋利的刀林;西面是英布的淮南军,“淮南”玄旗随风舞动,淮南军士兵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腰间挎着锋利的弯刀,阵前摆着数十架巨大的攻城锤,锤头裹着厚厚的铁皮,一看便知威力无穷;北面是彭越的梁军,“梁”字绛旗格外醒目,梁军士兵推着沉重的投石机,机臂上绑着点燃的火石弹,火星在风中跳跃,随时都可能砸过来;南面则是刘邦亲率的汉军主力,“汉”字帅旗高高竖起,帅旗下,刘邦身着耀眼的鎏金铠甲,正站在高台上指挥调度,身边簇拥着张良、陈平一众谋士,神态悠闲,仿佛胜券在握。二十万大军连绵数十里,营帐如繁星般铺满了旷野,营外挖着三道丈许深的壕沟,沟底布满了锋利的竹签与倒钩铁刺,壕沟外侧架着数千架连弩,箭簇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将小小的垓下围得水泄不通,别说人,就连一只飞鸟想要逃脱,都得被射成筛子。

刘邦的中军高台上铺着厚厚的虎皮地毯,踩在上面柔软无声,几名亲兵捧着热气腾腾的肉汤侍立在旁,肉汤的香气随风飘散,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手持镶嵌着宝石的马鞭,指着垓下的楚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语气中满是志在必得:“项羽已成瓮中之鳖,垓下无险可守,且粮草断绝多日,不出五日,他必束手就擒。到那时,这天下,便彻底是我刘家的了!”张良轻摇手中的羽扇,目光落在楚营中那面孤零零的“项”字大旗上,眉头微蹙,语气审慎:“主公不可大意。项羽虽只剩五百残兵,却皆是跟随他多年的江东死士,个个悍不畏死,且项羽本人力能扛鼎、勇冠三军,乃是天生的猛将。若逼之过急,恐会激起他们的死志,率死士拼死反扑,我军虽众,也难免折损惨重。依臣之见,不如围而不攻,派使者携粮前往劝降,许以返乡之愿,以此动摇他们的军心——江东子弟离家日久,早已思乡心切,只要有一人率先投降,便会引发连锁反应,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擒获项羽。”陈平在旁连忙附和,从袖中掏出一卷早已写好的劝降书,双手奉上:“张军师所言极是。臣已备好劝降书,上面言明,降者免死,愿意返乡者,赐粮三石,若能擒获项羽来献,直接封万户侯,赏黄金千两。如此丰厚的条件,不愁他们不动心。”刘邦接过劝降书,快速浏览一遍,沉吟片刻后,点头道:“好!便依二位之计,派一名能言善辩的使者前去一试。”

劝降使者身着象征和平的白衣,手持写有“招降”二字的木牌,小心翼翼地走到壕沟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喊话,便被营墙上的楚军用乱箭射回。三支锋利的弩箭穿透了他身上的铠甲,分别射中胸膛、小腹与咽喉,鲜血汩汩涌出,他闷哼一声,重重摔在壕沟边,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鲜血顺着沟壁流淌,染红了沟底的积水。项羽站在营墙上,双脚稳稳扎根在残破的砖垛中,身形如铁塔般巍峨,手中的霸王枪重重拄在地上,枪尖插入砖缝半寸有余,震得砖屑簌簌掉落。他微微扬头,下颌线绷得笔直,黑铁甲胄上的血污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声音如惊雷般响彻两军阵地:“刘邦小儿,敢与我单打独斗吗?若你能胜我,我便束手就擒,任凭处置;若我胜你,需放我江东子弟返乡,不得加害一人!”高台上的刘邦听到这话,忍不住冷笑一声,声音透过传令兵的呼喊传了过来:“项羽,你已是丧家之犬,还敢口出狂言!本王坐拥二十万大军,何须与你单打独斗?识相的,便速速投降,或许还能留你全尸!”项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右手紧紧握住枪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就在这时,他看到汉军阵中的投石机突然启动,数十架机臂同时扬起,点燃的火石弹带着呼啸声朝楚营飞来。“全军戒备!护好伤员!”他厉声喝道,声音里满是威严。火石弹砸落的“轰隆”声接连响起,营内的茅草营帐瞬间被点燃,熊熊大火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他站在营墙之上,任凭火星溅落在甲胄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目光死死锁定汉军大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可当看到一名腿部受伤的士兵被困在火海中,挣扎着想要爬出却无能为力时,他心中的冷硬瞬间崩塌,猛地挥枪指向火海,嘶吼道:“快救人!用战袍灭火!谁要是退缩,军法处置!”声音中罕见地透着焦灼与急切。

夜幕降临,楚营内一片死寂,连咳嗽声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有远处几堆篝火“噼啪”燃烧着,跳动的火光映出士兵们疲惫不堪的身影。项羽坐在残破的帅帐中,背靠着冰冷的营柱,身形虽因连日操劳略显佝偻,却仍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魁梧。帐顶多处漏风,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吹进来,落在他的肩头和发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凝视着面前陶碗里的半碗浑浊米汤——里面飘着几根细小的草根,这是他从自己每日少得可怜的口粮中省下来的。连日来,他每日只喝这么一碗米汤,将省下的食物全部分给了受伤的士兵,自己的脸颊也渐渐消瘦下去,颧骨微微凸起。桓楚端着一块还带着血丝的马肉走进来,那是刚宰杀的战马“踏雪”,这匹马是当年项羽从江东带出来的旧部,跟随他征战多年,立下过不少功劳。桓楚将马肉轻轻放在案上,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大王,这是咱们最后一匹战马了,弟兄们舍不得吃,都让给您,您快补充点体力吧,明日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厮杀。”项羽的目光缓缓移到那块马肉上,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指尖距离马肉仅寸许,能清晰地感受到马肉残留的温度,可就在即将触碰到时,他又猛地攥成拳头,指节泛白。他抬眼看向桓楚,眼底带着复杂的痛楚,有对老伙计的不舍,也有对弟兄们的心疼,他抬手将马肉推回,动作坚定却又微微颤抖:“把马肉切碎,煮成汤,分给受伤的弟兄们,让他们暖暖身子。”说罢,他猛地起身,走到帐帘边,掀开一道缝隙望向外面的篝火,火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烛光下的背影格外孤绝,肩膀微微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激荡。

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细微得像老鼠啃咬东西,项羽的神经瞬间紧绷,手疾眼快地拔出佩剑,锋利的剑刃映着烛光泛出森寒的光芒。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寒风灌了进来,进来的却不是敌军的刺客,而是那名十六岁的少年兵阿禾——三年前他从江东带出的孤儿,当时阿禾才十三岁,还是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孩子。阿禾双手捧着半块发霉的麦饼,饼上的霉斑如绿苔般蔓延开来,几乎覆盖了半个饼身,他怯生生地站在帐外,冻得发紫的嘴唇嗫嚅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大王,我……我不饿,这饼……这饼给您吃。”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在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头。项羽心中一酸,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阿禾的头,发丝干枯得像茅草,没有一丝光泽,再探向他的额头,却滚烫得吓人——显然是发了高烧。他将麦饼轻轻推回阿禾手中,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布包,里面是几块干姜,这是他仅剩的御寒之物,也是他特意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孩子,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饼你吃。”他将干姜塞进阿禾手里,声音放得格外柔和,“把干姜嚼了,能发点汗,退烧。等明日咱们突围出去,大王就带你回江东,到你家门前的小河边捉鱼,给你做鲜鱼汤,再蒸一大锅白米饭,让你吃个饱。”阿禾含泪点头,攥着麦饼和干姜,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跑回营帐。可他刚回去,便将麦饼小心翼翼地掰成数份,分给了身边三名伤势最重的伤员,自己只留了一小块,就着干姜慢慢咀嚼,即便如此,也吃得格外珍惜。

深夜,项羽被帐外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惊醒,那咳嗽声嘶哑而剧烈,听得人心里发慌。他披上单薄的战袍走出帐外,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战袍根本抵挡不住这冬夜的严寒。营地里,士兵们三三两两地靠在冰冷的营墙根,不少人发着高烧,额头滚烫,却连一块盖身的茅草都没有,只能相互依偎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呼出的白气在夜空中转瞬即逝。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打斗的声响,伴随着低沉的咒骂声,项羽快步走过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是两名士兵正扭打在一起,拳头狠狠落在对方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地上散落着半块草根——那是他们争抢的唯一食物。两人见项羽走来,立刻停下手,慌乱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额头磕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很快便渗出血迹:“大王饶命!我们一时糊涂,求大王开恩!”项羽快步上前,伸手将他们扶起,触碰到他们手臂的瞬间,心中又是一酸——两人的手臂瘦得只剩皮包骨,手上布满了冻疮和深浅不一的伤口,有的伤口已经化脓,看着触目惊心。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对不起你们,当年我承诺带你们衣锦还乡,让你们的家人过上好日子,如今却让你们跟着我受苦挨饿,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两名士兵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地说道:“大王,我们不怕苦,也不怕死!能跟着大王征战沙场,是我们的福气!只要大王还在,我们就有希望,就算是死,我们也心甘情愿!”

就在这时,营外突然传来汉军的呐喊声,紧接着,一阵熟悉的江东小调夹杂在呐喊声中飘了进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人在唱,很快便汇成了磅礴的大合唱,越来越响亮。项羽心中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快步登上营墙,手扶着冰冷的砖垛望去——汉军大营里,火把如繁星般亮起,将夜空照得通红,数万名士兵围着楚营席地而坐,面前摆着酒肉,一边吃喝一边唱着《采莲曲》《渡江吟》等江东歌谣,曲调婉转凄凉,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戳中了楚军士兵的思乡之心。营内的士兵们纷纷走出营帐,披着单薄的衣衫站在寒风中,望着家乡的方向,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不少人忍不住低声跟唱起来,声音哽咽,满是对故土的思念。一名来自吴县的士兵,看着汉军大营的方向,突然放下手中的长戟,疯了似的朝汉军大营跑去,撕心裂肺地喊着:“我要回家!我要见爹娘!他们还在等我回去收麦子啊!我不能死在这里!”话音未落,河对岸的汉军哨探便扣动了弩机,一支冷箭如闪电般射出,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后背,箭簇从胸前穿出,带着一股鲜血。士兵踉跄了几步,重重摔在壕沟边,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随后尸体滚入沟中,与先前死去的士兵堆叠在一起。

“不许退!”项羽暴喝一声,声音彻骨寒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右手的霸王枪如闪电般挥出,枪尖精准地挑中另一名正要偷偷逃跑的士兵衣领,将他整个人挑飞半尺高,随后重重摔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快步上前,手中的霸王枪直指那名士兵的咽喉,冰冷的枪尖贴着皮肤,让对方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中满是绝望。项羽俯身盯着士兵,瞳孔中清晰地映着对方的模样,眉峰紧紧蹙起,鼻翼微微翕动,显然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可当他看到士兵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思乡之情——与阿禾的脆弱、与死去的吴县士兵的疯狂如出一辙时,他握枪的右手猛地一颤,枪尖稍稍抬起,与士兵的咽喉拉开了一寸距离。士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失声痛哭道:“大王,我们真的撑不下去了!粮草已经断了五日,水也快喝光了,昨日又有五个弟兄因为缺水渴死了!就算不被汉军杀死,我们也会饿死、渴死在这里啊!不如降了吧,至少能活着回家见爹娘一面,就算是做牛做马,也比死在这里强啊!”项羽缓缓直起身,手中的枪尖依旧指着士兵,却迟迟没有落下,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做着激烈的挣扎。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已经放下兵器、眼神动摇的士兵,眼中闪过挣扎、痛苦,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力。他猛地将枪杆拄在地上,枪尖深深插入冻土中,沉声道:“要降者,我不拦着,也不怪你们。但我项羽,生是楚国人,死是楚国鬼,绝不投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项羽缓缓收回长枪,枪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用袖子狠狠擦去枪杆上的血污泥点,动作带着战场厮杀后的狠厉,却在触及前日护小兵挡箭留下的细微裂痕时,指尖不自觉放缓。抬头望向营外汉军灯火,那灯火如吞噬一切的巨兽,将夜空染成暗红,耳边江东歌谣婉转凄凉,他猛地攥紧枪杆,指节发白,下颌线绷得如铁铸般坚硬。可当目光扫过帐角那面半旧的“项”字战旗时,眼底冷厉骤然褪去,泛起柔波——那是虞姬昨夜挑灯补绣的,边角磨损处被她用同色丝线细细缝补,“项”字依旧笔力遒劲。寒灯补旗的身影、熬药时的温婉、执剑时的决绝齐齐涌上心头,他喉头微动,一首九言律诗脱口而出,道尽虞姬风姿:“素甲裁霜缀荷清艳绝,寒灯挑夜绣旗坚似铁。肌凝霜雪眸含秋水澈,发绾银簪鬓落霜花洁。柔腕熬汤药香融寒夜,纤腰仗剑影惊鸿一瞥。兰心蕴侠气吞千万叠,玉骨含贞烈照三楚月。”

帐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伴着伤员的低低道谢,帅帐帘幕被夜风掀起一角,寒风卷着雪沫扑来,却被一道纤细身影稳稳挡住。是刚从伤员帐回来的虞姬,她身着洗得发白的素色楚裙,裙角绣着几株褪色却针脚细密的兰草,外面罩着件改小的士兵短甲——那是前日阵亡士兵的甲胄,甲襟处绣着朵墨荷,墨色丝线掺了些许银线,在昏暗中隐有微光,透着楚女的清雅匠心。雪沫落在鬓边,沾着几缕用素银莲纹簪绾起的青丝,衬得肌肤胜雪,细腻得能映出灯火。她因风寒与熬夜熬药,脸颊泛着淡淡绯色如寒梅初绽,澄澈秋水般的眼眸眼尾微挑,添了江南女子的柔媚,瞳仁深处却亮得惊人,藏着不输男儿的坚定;长密睫毛沾着细碎雪粒如蝶翼覆霜,眨眼时簌簌落下,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将身影拉得颀长映在斑驳帐壁。未施脂粉的唇瓣因缺水略显苍白,却唇形饱满透着天然清丽,唯有鼻尖冻得通红,添了几分娇憨,让清艳少了距离感。

“大王,刚去看了阿禾,换了草药,烧退些了。”她轻声禀报,声音如浸过寒泉的玉珠,清越却不张扬,尾音带着熬药后的沙哑,更显真切。轻步走到项羽身边,将铜灯放在案上——指节因冻僵微微颤抖,却稳稳提起陶壶,往空碗里倒出半碗温热米汤,碗底沉着几粒饱满米粒,那是她从每日口粮中一粒一粒省出的。“这是刚温的米汤,您今日还未进食,多少喝点。”她递过碗,皓腕上的素银镯子轻轻晃动,映着灯火泛着柔光。眼神带着不容推辞的执拗,却又怕逼得太紧,补充道:“是从伤员份例里匀的,他们说大王不喝,他们也不肯喝。”说话时眼睫微垂,目光落在碗沿,透着小心翼翼的坚持,毫无卑微之态。

项羽转身看向她,营墙上喝止逃兵的厉色尚未完全褪去,眉峰间还凝着战场肃杀,可听到“阿禾烧退了”,肃杀先散了几分;待看到她鬓边雪沫、眼底清光,以及素衣甲胄难掩的清艳风骨时,余下冷硬尽数化为疼惜。他抬手用粗糙掌心轻轻抚过她脸颊,指尖先在冻得冰凉的耳尖顿了顿,再小心翼翼拂去发间雪粒,动作轻得仿佛怕碰碎寒夜中这唯一的暖光。指腹蹭过甲襟墨荷绣纹,触感细腻,声音比寻常低了三分,带着战场厮杀磨出的沙哑,却藏着罕见柔和:“虞姬,委屈你了。昔日在彭城,你着霞帔唱《采莲曲》,我为你舞剑,廊下灯笼映得你眉眼如画;如今困于垓下,连盏亮灯、碗热鱼汤都不能给你,反倒要你穿士兵旧甲,为伤员熬药缝补,日夜不得歇息。”他低头看向她的手——这双手曾绣出最精致的并蒂莲,如今因泡在药汁、搓捻针线,指腹布满细小裂口,虎口还被针扎了个小红点,可就是这双手,昨夜挑灯将残破战旗补得整整齐齐。

虞姬轻轻握住他的手,将冰凉掌心贴在他满是枪茧的掌心取暖,指尖摩挲着他掌心最深的战痕——那是多年征战的印记。“大王说的哪里话。”她微微仰头,睫毛上的雪沫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眼眸流转间,既有女子的温婉含情,又有常人不及的坚定锐利,“臣妾自嫁与大王那日,便不是贪慕荣华的娇弱女子。当年巨鹿之战,大王破釜沉舟,捷报传至彭城时,臣妾捧着您染血的铠甲落泪,那是自豪的泪;如今困于此地,能为大王缝补战袍、温一碗米汤,为弟兄们包扎伤口,让他们看到这面战旗还立着便知楚军未亡,臣妾心中便安稳。”说着转身从帐角木箱取出补好的战旗,轻轻展开——虽有磨损,却在灯火下透着不屈锐气,“这面旗是楚军的魂,臣妾便是连夜补到天明,也不能让它倒了。”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系着褪色并蒂莲绣穗的佩剑上,那是她的陪嫁,剑鞘还留着他常年握持的温度,“方才在帐外听闻汉军唱江东歌谣,连最硬朗的老兵都红了眼,大王可有突围的打算?”

项羽喉头剧烈滚动,反手攥紧她的手,指腹按压着她指节的裂口,似要将暖意传过去。他轻轻揽她入怀,下巴抵在她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艾草香——那是熬药染上的味道,混着天然清香,比任何熏香都让他安心。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甲叶碰撞她脊背发出细碎声响,触及她背后单薄甲胄时,又刻意放轻力道。“明日黎明,我率最后的江东子弟从西门突围。”声音贴着耳畔,带着滚烫气息,“西门是英布的防区,他虽勇却少章法,我带死士冲击,或许能撕开缺口。”说到这里手臂微微一颤,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只是突围凶险,刀剑无眼,我已让桓楚备好破旧粮草车,车底藏了干粮、水和您的楚裙首饰,届时您混在民夫中趁乱西逃,回江东找个偏僻村落隐居,再也不要卷入战乱。”他抬手按住她肩膀稍稍推开,目光如炬,“这是军令,必须遵行。”

虞姬身子猛地一僵,随即从他怀中挣脱,后退半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泛红脸颊此刻更显明艳如雪中红梅,眼中蓄满泪水却倔强仰着头,闪烁着决绝光芒,清艳中透出烈色。未施粉黛的脸庞因激动添了血色,唇瓣抿成坚定线条,眼尾柔媚被锐色取代,更显动人心魄。“大王此言差矣!”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哽咽却字字铿锵如金戈相击,“臣妾是楚王妃,更是您的妻子,不是需藏在粮草车里苟活的弱女子!江东子弟皆是爹娘生养,跟着您出生入死是信您能护他们周全;臣妾跟着您,也不是为了危难时独自逃生!”她转身从木箱翻出一柄短剑——剑鞘绣着小巧莲花,是项羽送的防身之物,双手握柄剑尖朝下,身姿陡然挺拔,纤细身影竟透着凛然正气,“您若突围,臣妾便扮作亲兵随侍左右,为您递剑擦汗;若有乱箭袭来,臣妾便用这柄剑挡在您身前!哪怕死在乱军中,也绝不皱一下眉,丢了楚王妃的气节与江东女子的风骨!”抬手抚上他铠甲的箭痕——那是前日突围的伤口,指尖摩挲着冰冷甲叶,泪水终于滑落却带着笑,眉眼间清艳与决绝交织,美得惊心动魄,“若大王不幸战死,臣妾便用这柄剑殉情,到了阴间,也做您的王妃,再陪您看江东芦苇开花、听江潮唱晚。”

项羽心中一震,望着她澄澈坚定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与他共存亡的决绝,一如他当年破釜沉舟时的狠劲。喉间哽咽,半晌才艰涩吐出二字:“虞姬……”他知她性子,看似柔弱如兰,实则比江东青竹还坚韧,宁折不弯。松开她的手走到案前,双手捧起那柄佩剑,剑穗在微光下晃动,映出眼底泪光。“这柄剑是你所赠,明日我便用它斩杀汉贼,护你突围。”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若能突围,带你回江东,江边盖间茅屋,我不再做霸王,做个打鱼汉子,你在窗前绣芦苇荡、绣墨荷,再也不过问世事;若不能……”

“若不能,便做一对阴间夫妻共赴黄泉,也胜过独自苟活。”虞姬打断他,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块叠得整齐的麻布,小心翼翼展开——布上绣着江东芦苇荡,夕阳沉在江面,水鸟掠过,芦苇丛边绣着间小茅屋,屋檐挂着红灯笼,连芦苇叶上的露珠都栩栩如生。“这是昨日赶绣的,”她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指尖点着茅屋窗棂,眼眸满是温柔,锐色尽数化为缱绻,“若能回江东,便把它挂在窗前,清晨听江潮,傍晚看归鸟,大王打鱼回来,臣妾煮好鱼汤等您,好不好?”将麻布塞进他怀中,又拿起铜灯走到他身后,轻轻揉着他紧绷的肩甲——动作轻柔却有力,精准按在常年持枪磨出的酸痛处,揉了几下,掏出个装着晒干艾草的布包塞进他甲襟,“这艾草能驱寒,明日厮杀时,多少能暖些身子。”

说着放下铜灯,走到帐中央提起裙摆,握着短剑轻轻舞了起来。没有战阵的凌厉,却有江东女子的灵动,剑光映着灯火在素色裙裾上流转,墨荷绣纹随动作轻扬,肌肤胜雪,青丝翻飞,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舞到最后一式,剑尖斜指地面,身姿挺拔如松,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沾在鬓边,却带着几分英气,柔媚眼尾透着锋芒:“大王,臣妾虽不能上阵杀敌,却也练过几日防身剑法,明日若遇凶险,绝不会成为您的累赘。”

灯火摇曳中,虞姬的歌声轻轻响起,没有丝竹伴奏,却比任何乐曲都动人。她唱的不是《渡江吟》,是小时候母亲教的江东童谣,调子轻快带着童真暖意,盖过了帐外凄凉楚歌。“月出东山上,江潮拍岸长,阿娘织麻线,阿爹打鱼忙……”嗓音带着沙哑,却唱得格外认真,唱到“阿爹打鱼忙”时,偷偷抬眼瞥向项羽,见他嘴角勾起浅淡笑意,眼底泪光终于落下,却带着甜,清艳眉眼间满是柔情。

歌声停歇,帐外寒风似乎都小了些。虞姬吹灭铜灯,在他耳边轻声道:“大王安歇,臣妾在外帐守着,有动静便叫您。”转身要走,手腕却被轻轻拉住,项羽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披风宽大,将她整个人裹住,还细心系好领口绳结,披风带着他的体温,暖得她眼眶一热。“甲胄虽硬,夜里还是冷,披着这个。”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帐内陷入黑暗,项羽靠在营柱上,怀中麻布带着虞姬的体温,甲襟里的艾草散发着淡香。他握紧佩剑,眼中寒光与泪光交织。白日喝止逃兵的厉色、战场的狠劲,此刻都化为对虞姬的珍视。明日黎明,他要率最后的江东子弟杀开血路,护着这朵集清艳与坚韧于一身的楚地幽兰,护着江东希望,哪怕是死,也要死得像个霸王,死得与她相守。帐外寒风卷着歌声涌入,吹动帐帘,映出他高大孤绝的身影,在空旷帅帐中愈发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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