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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阵!

这两个字,裹挟着边关独有的铁锈与血腥气,轰然炸响。

校场上刚刚凝聚的庄严,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空气,重新变得滚烫而躁动。

那名报信的城防兵跪在地上,身体抖成了一团。

“人在哪?”

江明月的声音里结着冰,第一个打破死寂。

“就……就在南门外!”

“多少人?”

“数十骑!”

数十骑?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陈亮那张粗犷的脸涨得发紫,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士卒,大步流星地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揪住了那城防兵的衣领。

“他娘的,数十骑就把你吓成这样?”

“霖州军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那城防兵被他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哆嗦着解释:“将军,不是啊!”

“那领头的,是……是前几日被何将军打跑的那个叛军头子,曹闰!”

曹闰?

这个名字一出,霖州军的阵营里,瞬间炸开了锅。

“是他?那个手下败将?”

“他还敢来?”

“这龟孙是来送死的!”

士卒们脸上的惊愕,迅速被一种极度的轻蔑与狂热取代。

他们刚刚才用拳头找回了尊严,正愁没地方发泄,这仇家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高台之上,苏承锦那双总是噙着懒意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鹰。

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个跃跃欲试的江明月,又扫过台下那群嗷嗷乱叫的士卒,嘴角勾起一抹极深的弧度。

“走。”

“去看看。”

霖州南城门。

厚重的城墙,将烈日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块。

墙内,是拥挤的兵甲与压抑的呼吸。

墙外,是空旷的黄土与数十个摇晃的黑点。

苏承锦一行人登上城楼,刺目的阳光让他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扶着冰冷的墙垛向下望去,两骑立于百步之外,为首一人,正是叛将曹闰。

他没戴头盔,一头乱发被汗水黏在额角,那张本就凶悍的脸,此刻因为过度充血而显得狰狞。

他身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

隔着老远,都能看到他胸甲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连气都没喘匀。

“城上的缩头乌龟!”

曹闰扯着沙哑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城下回荡。

“尤其是那个姓何的!”

“有胆子使阴招,没胆子出来与你家曹爷爷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吗?”

“躲在城里算什么好汉!”

他身后的另一名骑士也跟着叫骂,只是声音明显底气不足,透着一股虚弱。

城楼上,何玉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张望。

陈亮气得火冒三丈,趴在墙垛上,指着下面的曹闰破口大骂。

“曹家的杂碎!上次让你跑了,是你祖坟冒青烟!”

“有种你上来,看老子不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江明月手按剑柄,一言不发。

她那双凤眸,紧紧盯着城下的曹闰,眉心紧锁,似乎在捕捉某种违和感。

苏承锦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曹闰那张涨红的脸,看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看着他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叛军已经出兵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否则,绝无可能派一个败军之将,跑上几十里路,只为了在城下骂几句不痛不痒的街。

可既然已经出兵,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派人来打草惊蛇?

除非……

这不是挑衅。

是通知。

苏承锦的脑海里,晃过一张清冷倔强的脸。

顾清清。

他嘴角的弧度,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加深。

一场完美的溃败。

需要几个不听话的棋子。

而城下那两个声嘶力竭的活宝,就是最好的棋子。

真是……好算计。

身侧,江明月忽然开口,声音凝重:“不对劲,他们是想激我们出城。”

苏承锦闻言,侧过头,恰好对上她投来的探寻目光。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激就激呗。”

“反正本皇子又不出战。”

江明月被他这副滚刀肉的模样气得银牙紧咬,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就在这时,苏承锦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正好来到那根柱子旁。

他轻轻用手肘,捅了捅躲在后面的何玉。

何玉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殿……殿下?”

苏承锦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城下,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二人能听见。

“去,告诉他们。”

“叛军已经看出我们兵力孱弱,打算速战速决了。”

“这是在逼我们出城决战。”

“我们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士气,不能散,所以,必须出兵。”

何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大脑一片空白。

苏承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听懂了?”

“懂……懂了!”

何玉一个哆嗦,忙不迭地点头。

他虽然不明白殿下为何要他来说这番话,但殿下的命令,他不敢不听。

他定了定神,从柱子后走出,猛地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害怕。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咳!”

“诸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何玉被这么多人盯着,腿肚子又开始发软,但他一想到苏承锦就在身后,又强行把那份恐惧压了下去。

“本将以为!”

他提高了音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

“两场大战后,叛军显然已看穿我霖州军的虚实!”

“他们这是打算速战速决了!”

此言一出,陈亮和云烈等人,皆是神色一凛。

何玉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胆气也壮了几分,他背着手,在城楼上踱了两步,继续道:“如今他们在城下叫嚣,便是想激怒我们,逼我们出城决战!”

“我们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士气,若是此刻当了缩头乌龟,必然会一泻千里!”

“所以!”

何玉猛地一顿,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江明月身上。

“本将以为,我们应该立即出兵!”

“趁着士气正盛,与他们决一死战!”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城楼之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陈亮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对何玉的认同。

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何将军说的有道理!”

“这帮龟孙子,就是看我们兵少,想一口吃了我们!”

“跟他们拼了!”

云烈也点了点头,神情凝重:“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时,的确是最佳的出战时机。”

一时间,群情激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江明月。

江明月没有立刻回答。

她狐疑的目光,在何玉那张写满了“快夸我”的脸上扫过,又飘向了他身后那个一脸无聊、正在打哈欠的苏承锦。

这话真是何玉说的?

无数个疑问,在她心头盘旋。

但眼下的局势,却不容她多想。

何玉的分析,没有错。

战机,稍纵即逝。

她身为三军副将,不能因为个人的猜忌,而错失良机。

江明月压下心头纷乱,眼中只剩决断。

她抬起头,那张绝美的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属于将领的果决与锋芒。

“传我将令!”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全军集结!”

“目标景州!”

“即刻,出征!”

不知道过了多久。

曹闰感觉自己的肺快要从喉咙里烧出来。

胯下的战马大口喘着粗气,喷出的白沫甩在滚烫的甲胄上,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

身侧,王超的脸色阴沉,嘴唇干裂,粘着一层黄土。

霖州城下那番声嘶力竭的叫骂,除了换来一身臭汗与满嘴沙尘,什么都没有得到。

城墙上的人,就那么看着他们。

像看两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那份无声的蔑视,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人屈辱。

“撤。”

最终,还是曹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再骂下去,嗓子就废了。

二人拨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安翎山,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安翎山坳。

五千叛军士卒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像一群被烈日晒干了的咸鱼。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臭,混杂着尘土与皮革的味道,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急速行军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他娘的……那婆娘是想把我们跑死吗?”

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扯开衣领,狠狠啐了一口。

“从天亮跑到快中午,一口水都没喝上,这是打仗还是奔丧?”

“就是,她坐在马上不累,咱们这两条腿可不是铁打的。”

抱怨声,此起彼伏。

这些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能传染的怨气。

关临双手抱胸,站在一块巨石上,俯瞰着这片散沙。

他咧开的嘴角带着凶性,眼神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士卒,像在看一群不知死活的猎物。

他身侧,庄崖手按刀柄,沉默伫立,整个人就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凶刃。

那股子肃杀之意,让离他们最近的几个士卒不自觉地闭上了嘴,缩了缩脖子。

顾清清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神情冰冷。

她对那些抱怨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像在计算着什么。

关临的目光投向她,带着一丝请示。

顾清清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关临从巨石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庄崖也动了。

二人一左一右,不紧不慢地走入那片瘫倒的人群。

他们没有呵斥,没有咆哮。

关临走到那个第一个抱怨的胡茬汉子面前,那汉子脸上的怨毒还未散去,便对上了一双野兽般的眼睛。

他心头一紧,刚想说点什么。

啪!

一声脆响。

关临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抽在他脸上。

那汉子整个人被打懵了,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倒在地,脸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

所有抱怨声,戛然而止。

整个山坳,死一般寂静。

关临收回手,甚至没再看那汉子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庄崖的动作更简单。

他走到另一个骂得最凶的士卒面前,那士卒吓得浑身一抖,刚想爬起来。

庄崖的刀鞘,已经不轻不重地点在了他的喉结上。

冰冷的触感,让那士卒的身体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庄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看着他。

那眼神,比刀锋更冷。

士卒的裤裆,渐渐湿了一片。

杀鸡儆猴。

整个队伍的怨气,被这简单粗暴的手段,瞬间压了下去。

剩下的士卒,一个个噤若寒蝉,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苏知恩快步走到顾清清身边,眉头紧锁。

“姐。”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担忧。

“这样下去,万一真的兵变……”

顾清清的目光,终于从远方收了回来。

她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弟弟,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

“知恩。”

“你觉得,他们是谁的兵?”

苏知恩一怔:“是……是曹闰和王超的旧部。”

“对。”

顾清清的声音很轻。

“他们的忠诚,不在我这里。”

“那两个领头的,此刻正在霖州城下,做着毫无意义的事。”

“等他们回来,看到自己的兵被我打了,会怎么样?”

苏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会愤怒,会找你理论,甚至会煽动士卒……”

“这就对了。”

顾清清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我需要他们的愤怒。”

“一个想要哗变夺权的将军,手上若是没有几个忠心耿耿、愿意为他冲锋陷阵的兵,怎么行?”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扫过那些垂头丧气的士卒:“我只是帮他们,把那些最忠心的棋子,挑出来而已。”

苏知恩浑身一震。

他看着这位姐姐清冷的侧脸,眼神里,除了钦佩,更多了一丝敬畏。

每一步,都算到了骨子里。

几个时辰后,曹闰和王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山坳入口。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诡异的气氛。

还有几个士卒脸上,那清晰刺目的掌印。

一股邪火,轰然从二人心底蹿起,瞬间烧掉了所有理智。

在霖州城下受的窝囊气,此刻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

“刘清!”

曹闰的咆哮,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山坳。

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狰狞得像一头恶鬼。

王超紧随其后,眼神阴鸷,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所有士卒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带着惊恐,也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二人冲到顾清清面前,曹闰那只足以捏碎喉骨的大手,指着她的鼻子:“你他娘的对我的兄弟们做了什么!”

顾清清没有动。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两个暴跳如雷的男人。

那平静的目光,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力。

“战时,妄议主将。”

她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按军法,当斩。”

“我没杀了他们,已经很有人情了。”

曹闰被这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后面的话全部堵死在胸膛里,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军法。

又是他娘的军法!

王超的嘴角扯出一个凶狠的弧度:“刘姑娘,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最好不要做得太过分。”

曹闰也回过神来,恶狠狠地威胁道:“到时候,兄弟们若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可拦不住!”

顾清清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让二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只是想打赢。”

“有什么问题?”

一句话,将了所有人的军。

曹闰和王超二人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几次,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说她有问题?那就是不想打赢。

这是足以致命的罪名。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杂着无尽的怨毒,在二人胸中疯狂冲撞。

他们为了这支队伍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却要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如此羞辱!

而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反驳的理由。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甘与狠戾。

好。

好得很。

你不是想打赢吗?

我们就让你输得一败涂地!

想到这里,二人强行压下心头的邪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问题。”

说罢,二人黑着脸,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整个山坳,一片死寂。

只剩风吹过众人衣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伴随着鸟鸣。

相较于安翎山那边箭在弦上的汹涌气势,此刻的苏承锦,正悠闲得不像个主将。

他骑着一匹神态同样懒散的枣红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大部队的尾巴上,几乎要被行军扬起的烟尘彻底吞没。

朱大宝策马跟在他身侧,那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将苏承锦挡的严严实实。

他拽了拽苏承锦的衣角。

没有说话。

苏承锦扭过头,看着那张写满了“俺饿了”的憨厚脸庞,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家伙,从校场出来到现在,嘴巴就没停过。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动作里透着一股子认命般的无奈。

“省着点吃。”

“这是最后一个了。”

朱大宝眼睛一亮,蒲扇般的大手接过油纸包,三两下剥开,将里面还带着油温的烧饼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

苏承锦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江明月一身戎装,策马而来,在苏承锦身边勒住缰绳,坐下的战马发出一声不满的响鼻。

她那张在夕阳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你在做什么?”

“全军都在急行军,你倒是在后面逛起花园来了?”

苏承锦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不是有你这个副将在前面顶着吗?”

“能者多劳嘛。”

江明月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无赖模样气得胸口一阵起伏,银牙暗咬。

她目光落在了苏承锦身后那五百名沉默如铁的府兵身上。

“你的府兵,为何也跟着你?”

“让他们去前面,由云烈统领,还能当个尖兵用。”

苏承锦闻言,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府兵队列扬了扬下巴。

“听见没?”

“皇子妃发话了,从现在起,你们归她管了。”

五百府兵闻令,动作整齐划一,齐齐对着江明月的方向抱拳行礼,甲胄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鸣音。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江明月愣住了。

她本意是想让他把这支算得上是精锐的派上用场,而不是真的要接管。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是你的府兵,理应护你周全。”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苏承锦却像是没听出来,反而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道:“我的就是你的,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再说了,这五百府兵,就当是我补给你的嫁妆了。”

江明月脸颊一热,那股刚升起的担忧瞬间被羞恼冲散。

她狠狠瞪了苏承锦一眼:“胡说八道!”

说罢,她猛地一拨马头,不再理会这个满嘴跑马的家伙,朝着大部队的方向疾驰而去。

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苏承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悄然加深。

身侧,朱大宝拽了拽他的衣角。

苏承锦扭头。

朱大宝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拍了拍干瘪的肚子。

苏承锦的笑容,凝固了。

夜色如墨。

营地里燃起一堆堆篝火,跳动的火焰将士卒们疲惫的脸庞映得忽明忽忽暗。

二十多里的急行军,几乎榨干了所有人的力气。

江明月最终还是决定安营扎寨,明日再向景州进发。

苏承锦刚掀开自己营帐的门帘,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便扑面而来。

苏七单膝跪在帐内,整个人融入阴影之中,若不是那双在火光下偶尔反光的眼睛,几乎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苏承锦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径直走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

“起来吧。”

苏七无声地站起,垂手立于一旁。

苏承锦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那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说。”

“清清姑娘有消息传来。”

苏七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

“请殿下移步。”

苏承锦放下茶杯,转身走向帐外。

脚步顿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帐外那个正抱着一根巨大羊腿啃得满嘴流油的庞大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朱大宝。”

“别吃了。”

“带你去找点更好的。”

朱大宝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铜铃。

夜风清冷,吹拂着河岸边的芦苇,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月光如水,洒在漆黑的河面上,泛起点点粼光。

苏承锦跟着苏七,带着身后那个脚步沉重却充满期待的朱大宝,在寂静的夜色中穿行了约莫两三里路。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河边那道熟悉的倩影。

她一身黑衣,静静地立在水边,身姿清冷,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殿下!”

一道身影从她身侧飞快地跑了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与欣喜。

而另一道身影则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

是苏知恩和苏掠。

顾清清也转过身,当她看到那个在月光下缓步走来的身影时,那张总是覆着一层寒冰的脸上,悄然绽开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月色失彩。

苏承锦走了过来,拍了拍苏知恩的肩膀,又捏了捏苏掠的胳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不错,都壮实了。”

“没受伤吧?”

苏知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没有,我们好着呢!”

苏掠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狠戾的眼睛里,此刻也有些开心的意味。

苏承锦的目光,越过两个少年,落在了不远处的顾清清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检查一件珍贵的瓷器是否有了裂痕。

顾清清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那意思很明显。

我没事。

苏承锦的脸,却猛地沉了下来。

他大步走到顾清清面前,脸上是刻意装出来的怒容。

“谁给你的胆子?”

“带着几个人就敢往贼窝里闯?”

“真当自己有九条命?”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顾清清没有反驳。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垂下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甚至觉得,能这样听着这个人的训斥,心中那份连日来的紧绷与孤寂,都悄然消散了许多。

见她不说话,苏承锦心头那股子装出来的火气也泄了大半,只剩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景州城,现在什么情况?”

话题,终于转回了正事。

顾清清抬起头,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

“我们此次领兵五千,但城中情况不明。诸葛凡心机深沉,防备心极重。”

“经两次战斗,景州兵力损失近五千,此次又带五千出城。”

“我怀疑,景州城内,可能还有伏兵。”

苏承锦的眉头,缓缓皱起。

他走到河边,看着那片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面,陷入了沉思。

这个诸葛凡。

还真是个滴水不漏的家伙。

先是派出两路兵马,佯攻霖州,实为诱饵。

如今又藏了一手。

“这个诸葛凡,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苏承锦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欣赏。

“真想见见他。”

顾清清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霖州军士气虽盛,但终究是乌合之众,若是与叛军主力硬碰,恐怕……”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苏承锦却笑了。

他伸出手,在顾清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动作,自然而然。

顾清清的身体,瞬间僵住。

“想那么多做什么?”

苏承锦收回手,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懒散的洒脱。

“就这么真刀真枪地打。”

“霖州军这群绵羊,早就该见见血了。”

“再说了。”

他瞥了一眼顾清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反正那两个活宝也不会听你的话,你想赢也赢不了。”

顾清清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听着风声与水声,谁也没有再开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许久。

苏承锦转过身。

“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他看了一眼那两个还在跟朱大宝比划着什么的少年,又将目光重新投向顾清清。

“辛苦了。”

“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带着朱大宝,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顾清清看着那个在月色下拉得颀长的背影,直到他即将消失在夜幕之中,才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了一句。

“傻子。”

苏承锦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发现里面竟然还亮着烛火。

他心头一动,掀开门帘。

江明月一身常服,正襟危坐,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

她没有看他。

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个还在回味着什么的朱大宝。

帐内的气氛,有些凝固。

苏承锦走到她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怎么还没睡?”

江明月终于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此刻死死地盯着苏承锦的脸。

“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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