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近四千骑兵卷起的烟尘还未完全散去,但那股如乌云压顶般的肃杀之气,却随着苏承锦的离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满台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震惊,茫然,不可思议。
刚才发生了什么?
九皇子带兵冲到了御前,说要绑了陛下当人质?
然后陛下不仅没发怒,还笑着说他赢了,甚至主动给他削减了五千敌军?
短暂的寂静之后,议论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炸开了锅。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一名须发皆白的文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承锦离去的方向,痛心疾首。
“此乃演武考校,非同儿戏!”
“九殿下竟行此悖逆之举,视君父如无物,视军法如草芥!”
“此风断不可长!”
“杜大人此言差矣!”
他话音刚落,一名身形魁梧的武将便立刻反驳道。
“兵者,诡道也!”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何来定法?”
“九殿下不拘泥于突围,反其道而行之,直捣黄龙,此乃兵行险着,有大将之风!”
“若是真正的战事,此计一出,或可定乾坤!”
“放肆!王将军,你这是在为九殿下的狂悖之举张目!”
“我只是就事论事!”
“你们这些文官,满口之乎者也,可知沙场凶险?”
“若都像你们这般循规蹈矩,我大梁的江山早就被大鬼国踏平了!”
“你……”
文臣武将,泾渭分明,瞬间在高台之上吵作一团。
一方认为苏承锦离经叛道,目无君上,是取巧之举,难登大雅之堂。
另一方则认为他兵出奇招,不拘一格,深谙兵法精髓,是天纵奇才。
御座之上,梁帝对周遭的争吵充耳不闻。
他只是静静地翻着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那些文字上,思绪却早已飘远。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方才苏承锦那张扬而自信的脸。
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劲儿,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甚至……比当年的自己,更胜一筹。
梁苑西侧,关隘之前。
萧定邦一身戎装,手按佩刀,如一尊铁塔般立于关隘之上。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前方广袤的林海,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作为大梁军方宿将,即便这只是一场演习,他也拿出了十二分的专注。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一名传令兵翻身下马,手持令旗,一路飞奔上关隘。
“报——!”
萧定邦眉头微皱,转过身来,声音沉稳如山。
“何事?”
那传令兵单膝跪地,高声禀报道:“安国公,卑职奉白总管之命,前来传达圣上口谕!”
“圣上口谕,令西侧围堵的一万铁甲卫,即刻撤回五千人,返回猎宫!”
什么?!
萧定邦闻言,瞳孔骤然一缩。
撤回五千人?
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名传令兵,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而下。
“你再说一遍?”
那传令兵被他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但还是硬着头皮重复道:“圣上口谕,撤回五千铁甲卫,返回猎宫!”
“胡闹!”
萧定邦勃然大怒。
“九殿下尚未突围,此刻撤兵,岂不是自毁长城?!”
他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厉声质问。
“说!你到底是何人?!”
“可是九殿下派你来行此乱军之计的?!”
传令兵被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国公爷饶命!”
“卑职……卑职真是白总管派来的啊!”
“您若不信,可看此物!”
说着,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萧定邦一把夺过,定睛一看,正是白斐的腰牌。
他这才松开手,但脸上的疑惑却更深了。
“圣上为何会下达如此荒谬的命令?”
传令兵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满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
他苦笑着说道:“回国公爷……因为……因为九殿下……他带兵打到猎宫去了……”
“你说什么?”
萧定邦以为自己听错了。
传令兵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九殿下嫌突围太慢,就带着所有骑兵,直接冲到了陛下所在的猎宫高台下,说……说要绑了陛下当人质,好让他顺利突围……”
“……”
关隘之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声呼啸,卷起尘土,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萧定邦愣在原地,嘴巴微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呆滞。
绑……绑了陛下?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这……
足足过了半晌,萧定邦才回过神来。
他先是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随即,一股无法抑制的情绪涌上心头。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位素来以严肃着称的老将,竟当着所有下属的面,爆发出震天的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小子!好一个九殿下!真是个天生的将才!”
“老夫征战一生,自问见过的将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
“绑架主帅,釜底抽薪!”
“妙啊!当真是妙到毫巅!”
他身后的将领们面面相觑,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萧定邦笑罢,只觉得通体舒泰,他重重地拍了拍那传令兵的肩膀。
“行了,本公知道了。”
他转过身,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如钟。
“传令!后队五千人,即刻启程,返回猎宫!”
“其余人,随我继续在此地驻守!”
看着那五千人缓缓离去的背影,萧定邦再次望向那片茫茫林海,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与期待。
“这个九殿下……本以为他只是有些志气和血性,没想到在用兵之上,竟有这般天马行空的见解。”
“厉害,当真是厉害!”
密林之中,近四千骑兵正在飞速穿行。
苏承锦一马当先,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
他勒住缰绳,待到庄崖率领的八百府兵跟上,立刻朗声下令。
“庄崖!”
“在!”
庄崖策马而出,神情肃穆。
“你即刻带领八百府兵,与我一同抄小路,赶往西侧!”
“务必赶在庄侯爷与安国公汇合之前,将他们拦下!”
苏承锦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江明月、苏知恩和苏掠。
“明月,你带着知恩和阿掠,统领三千长风骑,继续沿主路前进!”
“老侯爷吃了亏,现在定然是惊弓之鸟,但他并不清楚我们的具体动向。”
“你们的任务,就是在他遇到我们之后,赶来支援。”
江明月闻言,柳眉微蹙。
“分兵?”
“我们本就兵力劣势,再分兵岂不是更加危险?”
苏承锦笑着摇了摇头。
“不。”
“这不是分兵,是合围。”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虚画着。
“老侯爷现在必然是想与安国公汇合,以求稳妥。”
“而苏承明……他只会催促着往前冲。”
“我从正面出现,会让他们以为我们的主力就在那里。”
“而你们,则会像一柄尖刀,从他们的背后,狠狠地扎进去!”
“等到他们与安国公汇合,近一万大军合围,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所以,这一战,必须打!而且必须快!”
江明月瞬间明白了苏承锦的意图。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燃起战意。
“我明白了!”
说罢,她不再犹豫,一甩马鞭,娇喝一声。
“驾!”
三千长风骑,如同一道灰色的洪流,紧随其后,沿着主路,向着西方疾驰而去。
苏承锦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随即调转马头,看向身后的府兵。
“弟兄们!”
“咱们也该动身了!”
“让他们瞧瞧,我们九皇子府的兵,到底有多快!”
“驾!”
一声令下,八百骑兵,没入另一条林间小路。
另一边。
苏承明正满脸怒容地骑在马上,口中不断咒骂着。
他身边,是同样沉默前行的曲阳侯庄远。
“废物!一群废物!”
苏承明咬牙切齿,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
“苏承锦!这个该死的混蛋!等我抓到你,定让你好好认清自己的本事!”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庄远,语气中满是不耐。
“侯爷!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西侧?”
“苏承锦那厮,定然在前面,寻找机会突围!”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与安国公形成合围之势!”
庄远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苏承明的身上。
这位老侯爷的脑子里,正在飞速复盘着之前的战况。
苏承锦的计策,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先是利用自己的谨慎,设下疑兵之计,让自己主动分兵。
然后趁虚而入,夺走战马,让自己麾下近千精锐成了步卒。
这还不算完。
那股消失的伏兵……也就是庄崖带领的府兵,此刻在何处?
按照常理,他们夺了马,应该会立刻与苏承锦的主力汇合。
可若是没有,那自己身后岂不是有一股小规模骑军?
倘若合围......
庄远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想通此节,庄远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再看看身边这个只知咆哮发怒、毫无城府的三皇子……
高下立判。
庄远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远处,距离西侧的关隘已经不远了。
要不……
我再放放水?
“侯爷?侯爷!”
苏承明见庄远半天不答话,更加不耐烦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你在想什么?可是有什么良策?”
“嗯?”
庄远回过神来,看着苏承明那张写满急功近利的脸,缓缓摇了摇头。
“没什么。”
“殿下说得对,我们应尽快与安国公汇合。”
“合兵一处,九殿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必输无疑。”
苏承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想到苏承锦兵败之后大失所望的模样,他脸上的笑容便再也无法掩盖。
大军继续前行。
就在距离西侧关隘已不足二十里的时候。
前方的主路上,突然尘土飞扬。
紧接着,一道策马狂奔的身影,从小路中狼狈地窜了出来。
那人身上的玄色劲装沾满了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胯下的战马更是不断喘着粗气,一副急行军许久的疲惫模样。
不是苏承锦,又是谁?
苏承明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狂喜!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正要下令全军追击,却见苏承锦也发现了他,脸上同样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苏承锦一边剧烈地喘着粗气,一边拼命地挥着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三哥!三哥!”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