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进一步缓和气氛,宣示和平共处的诚意,也为给饱受战火和动荡之苦的民众一个宣泄、感受新秩序的契机,东北联军政治部,决定举办一场军民联欢篝火晚会。
地点就选在风景绝美的贝加尔湖畔。
贝加尔湖的夏夜,深邃如墨的湖面,将漫天星河温柔揽入怀中。白日里军容整肃的草甸,此刻被数堆跳跃的篝火点亮,暖橘色的光晕驱散了寒意,也融化了最后一丝隔阂。
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欢唱,煨熟的土豆散发着朴实的甜香。伏特加与中国白酒在粗陶碗和军用水壶间传递,语言不再是障碍,笑容和碰杯声是此刻最通用的语言。
东北联军的士兵们卸下了盔甲般的严肃,与当地的俄罗斯居民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与和平的喜悦。
海辰坐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利落的黑色短发在火光下泛着新生的光泽,威严的戎装依旧笔挺,只是风纪扣松开了,袖口随意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他不再是那个银发龙翼的“飞龙将军”,而是回归了军人沉稳内敛的本色,手里端着一个水壶杯,眼神温和地注视着这片由战火转向安宁的土地。
晚会的气氛在谢尔盖的手风琴声中,走向第一个高潮。这位腿伤未愈却精神焕发的俄罗斯青年,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架饱经风霜却音色醇厚的手风琴。他试了几个音,一段深沉、忧郁而极具叙事感的旋律流淌出来——正是那首着名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tponka)。
琴声如泣如诉,仿佛冰封的伏尔加河在月光下呜咽,又似马蹄踏过空旷寂寥的雪原。原本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俄罗斯老人们眼中泛起追忆的泪光,年轻人也屏息凝神。谢尔盖的手指在琴键和贝司键上娴熟地舞动,他微微闭着眼,完全沉浸在那悲怆的意境里。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用极其地道、甚至带着一丝古老伏尔加河畔口音的俄语,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接上了旋律:
“Вoт mчnтcr тponka пoчтoвar пo Вoлгe-maтyшke 3nmon... (看三套车飞奔在伏尔加母亲河畔,在这寒冷的冬天…)”
是海辰!他站起身,并未刻意提高音量,但那歌声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对冰雪、寒风、无边原野以及那被命运驱使的马车夫深切理解。他的目光投向篝火跳跃的远方,仿佛亲眼看见了那辆飞驰的三套车,看见了车夫眼中“忧愁和苦闷”的阴影。
“rmщnk yhылo haпeвaeт, пechю гpycтhyю cвoю... (车夫低低地哼唱着,他那忧郁的歌…)”
海辰的歌声与谢尔盖的手风琴,完美地交织在一起,那歌声里的沧桑感,比谢尔盖听过的任何版本都更浓烈、更真实,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而来。
谢尔盖猛地睁开眼,震惊地望着海辰,手指却下意识地跟随着歌声的韵律。俄罗斯民众们被这深情、悲凉的演绎深深打动,低声跟着哼唱,篝火旁弥漫着浓浓的思乡与对命运的感慨。
当海辰唱到那句经典:
“Чтo ты жaдho глrдnшь ha дopoгy в cтopohe oт вeceлыx пoдpyг? (你为何贪婪地望着大路,远离你快乐的女伴?)” 时,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人群。
而人群中的李善玉,正抱着膝盖,安静地听着。火光在她清秀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她白天为谢尔盖包扎时的温柔神情,此刻在歌声的催化下,清晰地浮现在谢尔盖的脑海中。他弹奏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一曲《三套车》终了,余音仿佛还缠绕在贝加尔湖微凉的夜风中。短暂的静默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和夹杂着俄语“Бpaвo!”(好极了!)的呼喊。谢尔盖放下手风琴,深深吸了口气,平复着被歌声激荡的心绪。
他再次望向李善玉的方向,发现她也正看向自己,那双清澈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带着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四目相对,李善玉微微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即有些羞涩地移开了目光。谢尔盖只觉得心头一热,连腿上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欢快的俄罗斯舞曲适时响起,冲淡了《三套车》的忧伤。人们拉起手,围成圆圈,踩着奔放的舞步。笑声和欢呼再次点燃了夜晚。娜塔莎依旧是最耀眼的舞者,裙摆飞扬如火焰。但谢尔盖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飘向那个安静坐在篝火边缘、穿着整洁军装、臂佩红十字袖标的中国女兵。
夜深了,篝火燃烧得更加温柔,喧嚣渐渐沉淀。湖面上倒映的星光更加璀璨,一轮明月高悬,将清辉洒满人间。
几个年轻的东北军士兵,望着眼前美得令人屏息的贝加尔湖夜景,不约而同地轻轻哼唱起来: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
那旋律悠扬婉转,带着淡淡思念、对这片新归属之地的深情——《贝加尔湖畔》。
他们的歌声温柔而动听,却像清泉般流淌进每个人的心里。俄罗斯居民们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动人的旋律和士兵们脸上沉浸的神情,让他们也安静下来,沉醉其中。
谢尔盖再次拿起了手风琴。这一次,他没有演奏熟悉的俄罗斯曲调,而是凭着惊人的乐感和刚才的聆听,尝试着为这首中国歌曲配上和声。手风琴悠扬而略带忧郁的音色,意外地与歌曲的意境完美契合。
更令人惊喜的是,海辰从旁边一位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把木吉他。他抱着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串清澈如贝加尔湖水滴般的音符、便流淌出来。他与谢尔盖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吉他与手风琴便开始了奇妙的对话。吉他的清亮如同月光,手风琴的醇厚如同深沉的湖水,两者交织,编织出令人心醉的旋律。
海辰也加入了歌唱,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用中文轻轻唱道:
“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
士兵们跟着合唱:“两个人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
这跨越国界的音乐,在寂静的湖畔流淌,飘向深邃的夜空,飘向波光粼粼的湖心。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无言的感动与和平的宁静之中。
李善玉依旧坐在稍远的地方,抱着膝盖,仰望着星空。那首《贝加尔湖畔》的歌词,仿佛唱进了她的心里,让她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
谢尔盖停止了演奏。他拄着拐杖,有些笨拙但坚定地,一步一步挪到了李善玉身边。篝火的微光勾勒着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额角因用力而渗出的细汗。
他在她身旁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一丝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青草的气息。
湖风吹拂,带来贝加尔湖特有的清凉水汽。谢尔盖看着李善玉被星光照亮的侧颜,鼓起勇气,用生涩但努力清晰的中文说道:
“李…护士。谢谢你…白天。很…温柔。” 他的蓝眼睛里盛满了真诚和一丝紧张。
李善玉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火光跳跃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她脸颊微红,用同样带着口音却努力表达的俄语轻声回应:“不客气…谢尔盖。你的琴…拉得真好。歌…也很美。”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这美好的夜晚。
“你…喜欢…贝加尔湖吗?” 谢尔盖指了指眼前如梦似幻的湖面,又指了指自己,“我…喜欢。” 他想表达的太多,语言却显得贫乏。
李善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那片倒映着星月、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湖水,点了点头,也用中文夹杂着俄语单词回答:“喜欢。oчehь kpacnвoe (奥钦 克拉西瓦耶, 非常美丽)。像…歌里唱的。”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并排坐着,望着同一片星空下的贝加尔湖。远处,海辰的吉他声和士兵们低低的合唱还在继续:
“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我,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
谢尔盖悄悄地将自己的手,覆上了李善玉放在草地上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开。谢尔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把她的小手试探性地握在自己手里。
海辰拨动着琴弦,目光掠过湖面,也掠过了篝火旁那两个依偎在星光下的剪影。
“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现…”
海辰低沉的歌声响起,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人群。他看到李善玉正蹲在一个“伤员”身边,借着检查的动作,巧妙地观察着那个可疑的“农民”。他也看到了那个“农民”在悠扬的歌声中,手似乎无意识地伸进了怀里摸索着什么,动作极其隐蔽。
就在这时,李善玉借着给旁边一个真正的伤员递水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角度刚好让她瞥见——那个“农民”怀里露出的,不是酒壶,而是一截冰冷金属的握柄!虽然看不真切,但那绝不是农具!她呼吸一窒,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护士特有的温和关切。
海辰的歌声没有丝毫停顿,但他拨动吉他弦的手指,力道骤然加重了一分,一个音符带着不易察觉的金属摩擦般的锐响!他眼底深处,一抹极淡、极淡的金色流光骤然闪过,快如闪电,仿佛沉睡的巨龙被惊扰,瞬间锁定了目标。那“农民”似乎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身体一僵,伸进怀里的手停住了。
海辰的目光从那个危险分子身上移开,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谢尔盖和李善玉,微微颔首,一个只有他们能懂的示意:按兵不动,保持警惕。
歌声停歇,余音袅袅。掌声响起,带着对和平的祈愿。
谢尔盖拄着拐杖,挪到李善玉身边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刚才无声的配合与共同的警觉,让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在彼此心中滋长。
湖风吹拂,谢尔盖的手,带着一丝紧张后的微颤,轻轻覆上李善玉的小手她回握住了他粗糙的手指。这一次,不是羞涩的试探,而是在无声的危机感中,寻找到的依靠和力量。
他们抬头望向同一片星空下的贝加尔湖。湖面依旧倒映着璀璨星河,月光如水般温柔倾泻。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暗流涌动。
那个怀揣武器的神秘人是谁?是日本关东军的间谍?还是对领土变更心怀不满的极端者?他的目标是什么?是不满和谈结果?是刺杀重要人物?还是仅仅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海辰抱着吉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轻微的低鸣。他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星河,那抹淡金色的流光已消失不见,但眼底的寒意比贝加尔湖底的深水更冷。
他望着谢尔盖和李善玉星光下交握的手,又瞥了一眼那个重新低头、融入人群的阴影,心中无声低语:“贝加尔湖的夜,果然温柔而漫长…只是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篝火的余烬明明灭灭,如同此刻平静表象下,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如同湖面下潜藏的暗流,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