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一唱天下白。太行山深处的磐石村在晨曦中苏醒，薄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山峦。
老兵饭馆后面的小房间里，夜海辰和老兵李强和衣而卧，昨夜的酒意尚未完全散去，睡得正沉。
李强因为心里惦记着生意，率先醒了过来，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吵醒了参谋长，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店里，开始生火、烧水，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生意，也准备开始为中午可能来的客人备料。
就在他刚把店门板卸下两块，透进清晨微光时，两辆带着泥渍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蛮横地停在了饭馆门口那本就狭窄的水泥地上。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大衣、腋下夹着公文包、神色倨傲的中年男人，正是县里派来的干部，一个姓王，一个姓刘。
“李强是吧？喏，动迁通知书，正式下来了！”王干部将一份文件“啪”地拍在沾着油渍的旧饭桌上，语气不容置疑，“你这地方，位置不错，县里规划了，要建高档旅游度假村，带动经济发展。这是补偿协议，签了吧。”
李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接过那份印制精美的文件。他文化程度不高，上面很多条款和数字看得他眼花缭乱，心里直打鼓。他只知道，这饭馆是他退役后所有的指望，也是他和牺牲战友记忆的寄托。
“领导……这、这补偿款……是不是少了点？”李强憨厚地指着那个数字，“俺听说城里的房子……”
“少？”刘干部嗤笑一声，打断他，“李强，你别不识抬举！就你这破石头房子，给你这些钱已经是我们严格按照标准，照顾你这个伤残老兵了！别太贪心了！”
李强被噎得脸色通红，他嘴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下意识地就看向后面，低声唤道：“阿狼……阿狼兄弟，你……你帮俺看看？”
躺在沙发假寐的阿狼闻声站起来，踱步过来，看了看那份文件和两个干部，一脸茫然，不好意思的对李强说“这个我也不清楚”。
就在这时，听到前面动静的夜海辰也走了出来。他已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空军的深色皮夹克，但挺拔的身姿和那不怒自威的气质，依旧与这简陋的饭馆格格不入。
“怎么回事？”海辰走到李强身边，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个干部，拿起了那份补偿协议。
只一眼，他常年处理军务、审视全局的眼光就看出了问题。补偿标准被刻意压低，补偿金额别说在城里买房，就连在镇上换个像样的铺面都远远不够。这分明是仗着信息不对等和权势，在进行赤裸裸的掠夺！
“两位同志，”海辰放下协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力，“这个补偿标准，不符合国家政策吧？据我所知，省里对于革命老区建设和发展，尤其是涉及群众基本生活保障的征地，有明确的补偿指导价。你们这个数额，恐怕连成本价都不到。”
王、刘二人显然没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普通的中年男人放在眼里。他们上下打量着海辰，觉得他最多是个有点见识的退伍兵，或者是李强的什么穷亲戚。
“你谁啊？”王干部语气轻蔑，“我们按县里文件办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看你这样子，也是退伍的吧？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这山沟沟里来多管闲事，就不怕惹火烧身吗？”
刘干部也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有些人啊，别以为穿身旧军装就能到处充大头蒜了！人走茶凉的道理不懂吗？现在可不是你在部队的时候了，说话不好使了！识相的，赶紧劝劝李强把字签了，别耽误县里的大项目！”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入了海辰的心。他并非贪恋权位之人，但“人走茶凉”四个字，以及对方那毫不掩饰的轻蔑，让他真切地体验到了世间某些角落的势利与凉薄。
他为了救灾，倾尽家财，拍卖龙族珍宝，在网络上却被一些人嘲讽为“沽名钓誉”；如今，他想为曾经用生命保卫国家、如今却生活困顿的老部下争一份应有的公平，却被小小的县吏如此羞辱！
就在这时，另外两家也被划入拆迁范围的农家院房主也闻讯赶了过来，他们同样对低廉的补偿款极为不满，情绪激动。
“我们不搬！这点钱想买我们的祖宅？做梦！”
“你们这是欺负我们山里人不懂法！”
现场顿时吵嚷起来。
王干部眼见局面要失控，脸色阴沉下来，指着夜海辰的鼻子，威胁道：“我告诉你，别在这儿煽动群众！阻碍经济发展，这个责任你担待不起！李强，还有你们几家，最好想清楚，跟县里对着干，没你们好果子吃！”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夜海辰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原本只是想据理力争，为老战友争取应得的权益，但现在，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几间房子的问题，而是某些基层权力是如何异化，如何践踏普通百姓尊严和利益的。
他没有动怒，只是缓缓上前一步，那双重新恢复光明的龙眸，此刻深邃得如同寒潭，静静地盯着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干部。
“责任？”海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我这一生，担过的责任，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至于好果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强那装着义肢的腿，扫过这简陋却充满 回忆的饭馆，最后重新落回两个干部脸上。
“我还真想尝尝，你们能给我什么‘好果子’。”
太行山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老兵饭馆里的气氛却比屋外更加凝滞。两个县干部撂下狠话后，虽然暂时退去，但那无形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李强和另外两位农家院主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无助。
夜海辰站在饭馆门口，望着远处层峦叠嶂、却仿佛被无形枷锁困住的大山，眼神复杂。他理解基层的难处，也明白发展的必要，但绝不能以牺牲这些最朴实的、曾为这片土地流过血汗的人的基本权益为代价。
他沉默片刻，最终拿出了那部特制的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人知道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瞬间接起的，那边传来一个恭敬中带着难以抑制激动的中年男声：
“大帅！是您吗？我是国伟啊！您怎么亲自打电话来了？是不是祖龙岛的项目有什么指示？”
接电话的，正是现任国家住建部办公室主任秦国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仰，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地震废墟中被海辰化龙救起、趴在龙背上因劫后余生而嚎啕大哭的瘦弱矿工少年。
是海辰发现了他的潜力，资助他读书，一路培养，才有了他的今天。他视海辰如师如父。
“国伟，”海辰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是祖龙岛的事。我在太行山，磐石村。”
他简单地将老兵李强的遭遇，以及县里那份明显不公的动迁补偿协议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原本热情的秦国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传来。海辰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秦国伟，此刻一定正坐在他那间宽敞明亮的部委办公室里，眉头紧锁，钢笔无意识地敲击着办公桌。
“大帅……”良久，秦国伟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变得谨慎而复杂，“您说的这个磐石村旅游度假村项目……我，我有点印象。是太行山那边的重点招商项目，背后……牵扯的利益方比较多，水有点深。”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压低了些：“县里这么做，确实不合规。但是……大帅，您也知道，下面有下面的难处，有时候为了推动项目落地，一些‘灵活处理’……唉。”
海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秦国伟话语里的犹豫和挣扎。一边是提拔之恩、心中敬仰如山的恩人兼旧主，一边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利益和可能引发的官场震动。
又是一段令人压抑的沉默。最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秦国伟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
“大帅，您放心！李强同志的情况我了解了，他是为国家负过伤的功臣，绝不能让他寒心！我马上联系省住建厅，让他们立刻派工作组下去，重新核定补偿标准！必须严格按照国家政策，给动迁户，尤其是李强同志，一个公平合理的交代！”
听到这个承诺，海辰心中微微一松。他知道，以秦国伟现在的位置和能量，只要他肯插手，这件事就一定能得到公正的解决。
“国伟，谢谢你。”海辰真诚地说道。
“大帅，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秦国伟连忙说道，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恭敬。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恳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劝诫：
“只是……大帅，”他顿了顿，仿佛鼓足了勇气，“以后……这类事情，您……您还是尽量少亲自参与吧。”
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官场中人的圆滑与现实：
“您现在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太多视线。下面的情况复杂，不公平的事情……多了。您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呢？管不过来的。而且……很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到时候……反而会让您陷入被动，也让……让我们这些下面做事的人难做。”
这番话说得委婉，却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浇在了海辰心头。他握着电话，久久无言。
他听懂了秦国伟的弦外之音：你已不是当年的总司令不是手握重权的军方将领，如今的你，是一个需要“爱惜羽毛”的象征。过多的介入具体事务，尤其是触及利益的事情，不仅效果有限，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让那些还在体制内、念着旧情想帮他的人，感到为难。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沉默。一边是繁华京都部委大楼里的现实考量，一边是太行深处破旧饭馆前的理想坚持。
最终，海辰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知道了。你先处理好磐石村的事。”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他抬头，望向天空，朝阳已经跃出山脊，将万道金光洒向群山，却似乎难以完全驱散这人间某些角落的阴霾与寒冷。秦国伟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却也给他上了沉重的一课。战友的公平即将到来，但这条路上，他或许要换一种方式，孤独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