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畅春园内云容容,风瑟瑟,虽无落叶堆积之萧索,却自有一股沉重气压笼罩水木明瑟之境。
往来太监、侍卫皆屏息垂首,脚步迅疾而轻,不敢稍有滞缓。
湖面波光清冷,画舫寂然系岸,不复往日游宴之乐。
两名小太监端着茶盘,几乎是踮着脚尖穿过回廊。
“听说了么?李大人、赵大人......好几个都被摘了顶戴花翎锁拿下去了!
其中年长些的太监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极低:“作死!张总管方才过来时,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这会儿还敢嚼舌根?仔细你的皮!”
年轻太监一缩脖子,再不敢出声,两人加快脚步,消失在廊庑深处。
九经三事殿内,鎏金兽炉不断吐出缕缕御制香料的清烟,衬得殿内一片压抑。康熙帝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石青色江绸常服袍,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视着匍匐于地的重臣。
虽已年近花甲,他的腰背依旧挺直,帝王的威仪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都起来吧。”
诸臣依言轻轻谢恩起身,却仍不敢直视天颜。
武英殿大学士马齐,满洲镶黄旗重臣,历经风雨,此刻也只能屏住呼吸,眉头紧锁,静待雷霆。
文华殿大学士李光地,以谨慎持重着称,此刻花白的胡须却不停颤抖着,他将头埋得极低,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此外,户部尚书王鸿绪、都察院左都御史揆叙、翰林院掌院学士徐元梦等一众核心枢臣皆在,无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康熙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将一份奏折轻轻掷于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惊得众人心魂皆颤。
“李光地,”皇帝点名,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素来讲究个诚字,讲究正心。你来说说,储君者,国之根本,当如何自处?”
李光地浑身一凛,伏地叩首,声音老迈而惶恐:“回皇上,储君之德,当以忠孝为本,谨言慎行,为天下范。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
“忠孝?修身?”康熙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毫无暖意,“朕看他是修得一副好胆魄!结党营私,甚至在朕之御幄外裂缝窥探!这就是尔等平日称颂的仁孝?这就是他读圣贤书修来的正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雹砸落,“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毫无悔改之意!如此之人,岂可承继祖宗宏业?!朕给过他机会,但是列祖列宗在上,朕岂敢将江山社稷一再托付于无德无行之人!”
他历数太子的罪状,每说一句,殿内的空气就冻结一分。
“马齐!”康熙目光转向另一位大臣。
“奴才在。”马齐赶紧应声。
“去年清查刑部案,牵连出的那几个章京,后来是如何处置的?朕记得,其中有人与毓庆宫走动甚勤?”
马齐心头猛跳,知道皇帝这是要深挖旧账,连忙谨慎回道:“回皇上,均已按律革职流放。彼时并未深究其与宫禁关联。”
“是未深究,还是有人不愿让你们深究?”康熙冷冷反问,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朕还没老糊涂!在朕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蝇营狗苟,真当朕一无所知吗?!”
户部尚书王鸿绪硬着头皮开口:“皇上息怒。太子......二阿哥或有行为失检之处,然则骤然废黜,恐动摇国本,朝野震动......”
“息怒?”康熙截断他的话,“朕不是怒,朕是寒心!朕教了他几十年,文治武功,为君之道,为子之道,哪一样朕不是倾囊相授?换来的是什么?是猜忌,是野心,是恨不得朕早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沉重,“国本?一个心怀叵测的国本,才是江山最大的祸害!朕在位一日,便绝不能容此等事发生!”
这已远远超出父子恩怨,皇帝与太子是帝国最顶端的两个权力核心。
太子作为储君,天然会吸引一批官僚形成太子党,这是对皇权最大的潜在威胁。
康熙,这位雄才大略,乾纲独断的君主,此刻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以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君王的控制欲,绝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分割其绝对权威的力量存在。
太子的任何举动,无论本意如何,在康熙高度警惕和猜疑的审视下,都被无限放大为叛逆的征兆。
殿内重臣们心中透亮。
二废太子,绝非一时意气,而是皇帝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政治手段。
此举彻底粉碎了复立太子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必将掀起皇子们对储位更激烈的争夺。
良久,康熙似乎耗尽了力气,挥了挥手:“拟旨吧。昭告天下,废太子胤礽,拘执看守。一应党羽,着令严查。”
“嗻。”大臣们叩首领旨,声音干涩。无人再敢多言一句,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令人窒息的大殿。
众人退却,康熙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殿内,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
方才的雷霆之怒已然消散,留下的是深沉的疲惫与无法与人言的悲凉。
良久,他忽然开口:“魏珠。”
一直如泥塑般侍立在阴影中的御前大太监魏珠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在。”
“十五阿哥的婚期,是在下月吧?”康熙的目光并未看魏珠,而是望着窗外渐沉的日头。
魏珠心下诧异万分,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敬回道:“回万岁爷的话,是。内务府原已筹备得差不多了,定于十月初六。”
康熙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幼子无辜。大人的事不该波及到小辈。胤禑这孩子......性子还算稳当,不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顿了顿,吩咐道,“你去朕的私库里,挑几样像样的东西,并那柄白玉如意和库里的江宁织造新进的金龙缎十匹,给他送过去。告诉他,好生准备大婚,不必为外间事所扰,一切有朕。”
“嗻。奴才明白,这就去办。”魏珠领命而去。
当日下午,御前大太监魏珠亲自领着一小队太监,捧着黄绫覆盖的赏赐,来到了十五阿哥府。
府门早已得到消息,胤禑率领舒兰格格并府里有头脸的太监宫女在门前跪迎。
“十五爷,万岁爷挂心您大婚之事,特命奴才送来些玩意儿,给您添添喜气。”魏珠脸上带着宫中特有的面具笑容,声音尖细,“万岁爷特意嘱咐了,让您安心备婚,外头的事不必挂心,一切自有万岁爷为您做主。”
胤禑依礼叩首谢恩,声音沉稳不见波澜:“儿臣叩谢皇阿玛天恩,劳烦魏公公辛苦走这一趟。”
他起身,恭敬地接过赏赐清单,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御赐之物,心中百感交集。
魏珠并未久留,传达完康熙的旨意后,便带着人告辞离去。
府门重新沉重地关上,御赐的赏赐瞬间驱散了府中连日来的阴霾和恐慌。
王进善指挥着人将御赐之物抬入库房。
青禾在一旁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御制之物,再次深切地感受到皇权的至高无上与深浅莫测。
它能在顷刻间将人碾入尘埃,也能在不经意间施予令人炫目的荣光。
个人的悲喜、梦想乃至命运,在巨大的权力机器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