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禄和李氏在正房里又枯坐了好一阵子,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连院中巡夜婆子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了。桌上的茶水早已两头,下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一次,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李氏怕丈夫气坏了身子,遣人送了两碗冰糖炖燕窝进来,但张德禄看都没看一眼,李氏更是没有半点胃口,两碗精致的炖品就那么在桌上慢慢凉透了。
“混账东西!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张德禄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碗盖子都跳了一下,他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将天灵盖都顶飞了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御前当差的人竟敢如此夜不归宿!他眼里还有没有规矩,还有没有这个家!”
李氏红着眼圈坐在一旁,不敢再劝,只怕火上浇油。
这时,门帘被轻轻掀开,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随风飘入。
进来的是张德禄前两年新纳的妾柳氏。大晚上的,她还刻意打扮了一通才过来,也不嫌麻烦。
柳氏生得柳眉杏眼,颇有几分颜色,今天她特意穿了一身水红色绣缠枝莲纹的衬衣,梳着整齐的圆髻,额前一根碎发都不留,更显得她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精致万分。
她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头上的赤金点翠簪子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老爷,夫人,”她声音柔婉地行了礼,目光在张德禄铁青的脸上转了转,才关切地说道,“妾身在外头听着动静,心里实在不安。老爷您可得保重身子,千万别为着大爷的事气坏了。”
“大爷年纪轻,许是......许是交了什么新朋友,一时玩得忘了时辰,也是有的。”她这话听着是劝解,却像根小针不轻不重地扎在了张德禄最恼怒的地方。
李氏在一旁听得心里发急,张了张嘴想替儿子分辩两句,可看着丈夫阴沉的脸色,又瞥见柳氏看似无辜的眼神。她嘴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眼圈更红了,只能拿起帕子默默拭泪。
柳氏见状,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愈发柔和,却字字往张德禄心火上加柴:“妾身也是瞎操心,只是最近听下人们嚼舌根,说城里那几位有名的纨绔,像是李员外家的,马守备家的,常常组局往八大胡同里......”
“咱们大爷性子直,又在御前当差,就算是那几位,也得高看咱们大爷一眼,相互结伴,拉着大爷一起去也是有的。”她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的模样,“只是那些个地方,终究是不干净......”
她这么一说,张德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几个有名的浪荡子形象,再结合张保近日频繁换班的举动,怒火更是如同泼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你给我住口!他敢!他要是真敢去那种地方,我打断他的腿!”说罢,好像气得都没办法坐住,只在厅堂里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靴子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张德禄的耐心即将耗尽,几乎要派人去九门提督衙门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外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和下人的回禀:“老爷,夫人,大爷回来了。”
张德禄立刻停下脚步,面沉如水地坐回主位。
柳氏眼中闪过得意,乖巧地退到一旁垂手站着。李氏则焦急地望向门口。
门帘一动,张保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显然没料到父母都还没睡,而且在正房等着他,脸上还带着些风尘之色。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张德禄不等他行礼,劈头盖脸便是一声怒喝,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跪下!”
张保愣了一下,但见父亲脸色骇人,母亲在一旁默默垂泪,心知不妙,依言撩袍跪下。
“你还知道回来?!说!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为何频频与同僚换班?今日又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为何直到此时才回来?!”
张德禄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语气严厉至极
张保抿紧了嘴唇,垂着头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
见张保一副锯嘴葫芦的模样,张德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柳氏方才的话如同魔音贯耳。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定是这不成器的东西跟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学了下流毛病!
“好!好!你不说是吧?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张德禄怒极反笑,“来人,请家法!”
李氏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也跪下了,抱着张德禄的腿哭求:“老爷!老爷息怒啊!保儿他定是有苦衷的,您好好问他,别动手啊老爷!”
柳氏也假意劝道:“老爷,您消消气,大爷身子骨要紧......”
张保见到娘亲如此,心中剧痛,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吐露半个字。
张德禄见他还是一声不吭,更加认定了他是心虚,定是去了见不得人的地方。盛怒之下,他对着闻声进来的两个家丁吼道:“取我的军棍来,今日我既要行家法,也要正军纪。把这等忤逆不孝、玩忽职守的东西给我按住!”
两个家丁不敢违逆,很快取来了军中惩戒用的水火棍。张保依旧跪得笔直,只闭了闭眼睛,没有求饶。
“说!最近和谁在一起?”
“......”
沉重的军棍结结实实地落在后背和臀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张保身体晃了晃,闷哼一声,依旧不语。
“去了哪里?”
“......”
又是两棍。
“为何晚归?”
“......”
棍子一次次落下,起初张保还能硬扛,但军棍非同一般家法,专为惩治军中壮汉设计,几棍下去,他后背的衣裳便透了血痕,嘴唇也渐渐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他的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但依旧倔强地不肯吐露半个字。
张德禄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更是怒火中烧,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一把夺过兵丁手中的棍子,亲自上手,力道更重:“我叫你不说!我叫你不学好!我叫你夜不归宿!”
李氏在一旁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被丫鬟婆子勉强扶着。柳氏则用手帕掩着嘴角,眼神闪烁。
张保终究是血肉之躯,又硬挨了父亲几下重棍便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直接向前扑倒晕厥了过去。
“保儿!我的保儿!”李氏见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了过去。
正乱作一团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住手!都给我住手!德禄!你这个孽障,是要打死我唯一的嫡孙吗?!”
来的正是张德禄的母亲,张府的老封君。
只见她头发花白却气势十足,此刻正被两个丫鬟搀扶着匆匆赶来。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只在褐色团寿纹家常褂子(睡衣)外面胡乱套了件沉香色万字不到头的坎肩,花纹配花纹,显然不是一整套,头发也有点散乱。
一进厅门,看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孙子,再看看提着棍子怒气未消的儿子和哭成泪人的儿媳,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拐杖指着张德禄骂道:“反了!反了!我还没死呢!你这个混账东西就要打死我孙子?!我们张家就这一根独苗!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她一边骂,一边赶紧指挥跟来的婆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大爷抬回房里去!赶紧去请太医!快去!”
下人们这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上前抬起张保。
李氏哭着跟了过去。
老夫人又狠狠瞪了张德禄和一旁瑟缩的柳氏一眼,顾不得和他们理论,急忙往孙子的院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