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阳光变得炙热,太和城在艰难的复苏中又熬过了一月。皮逻阁的诸多政令如同强心剂,勉强维系着社会的运转,但深层次的危机——粮食短缺,并未得到根本缓解。每日稀薄的粥食只能吊着性命,无法支撑繁重的劳作,民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微妙地摇摆着。
这一日,皮逻阁再次巡视城外屯田。秧苗稀稀拉拉地立在田里,显出营养不良的羸弱。老农跪在田埂上,捧起干裂的泥土,对着皮逻阁哀告:“诏主…再不下雨,这点苗子…怕是也保不住了…”
皮逻阁抬头望天,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丝毫没有降雨的迹象。泸水虽然解冻,但水位不高,且距离大部分垦殖区较远,远水难解近渴。干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到王宫,气氛更加压抑。张建成面色灰败:“诏主,各地皆报缺水,秧苗枯死近三成。库中存粮…即便维持目前最低配给,最多也只能支撑半月。前往越析、姚州以工换粮的队伍带回的粮食,数量有限,且浪穹诏封锁边境,严禁粮草流入,杯水车薪啊!”
段俭魏也带来了坏消息:“浪穹诏矣罗识不仅禁粮,还在边境频繁调动兵马,制造紧张气氛。姚州都督府再次发文,语气已带训诫,称若因流民问题引发边衅,天朝必将严惩不贷。”
内忧外患,如同两张巨网,同时收紧。殿内众臣皆面露惶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眼看就要被现实无情浇灭。
皮逻阁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扶手,那是由一段焦黑的梁木临时改制而成。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群臣焦虑的脸,最终落在殿外那片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晃眼的天空。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等雨,是等不来了。求人,更是死路一条!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众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望向他。
“泸水!唯有引泸水灌溉,方能解燃眉之急!”皮逻阁斩钉截铁,“即刻起,举全诏之力,开凿水渠,引水灌田!”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开凿水渠?谈何容易!蒙舍诏历经大战,壮劳力死伤惨重,剩下的也大多疲惫不堪,工具短缺,粮食匮乏,如何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诏主三思!”一位老臣颤巍巍出列,“工程浩大,民力疲敝,恐…恐激起民变啊!”
“是啊诏主,即便勉强开工,粮食也支撑不到渠成之日啊!”另一人附和。
皮逻阁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不开渠,半月之后皆是饿殍!开渠,或许九死一生,但尚有一线生机!民力疲敝?本王亲自带队!粮食不足?从即日起,本王及宫内、所有官员,口粮再减半!省下来的,全部供给凿渠民夫!”
他走下王座,来到殿门,指着远方:“水渠路线,本王早已勘察过。不必求长求全,只求最快打通最近的一条支流,灌溉城周最肥沃的这片土地!集中所有人力物力,只攻这一段!”
他转身,看着张建成和段俭魏:“建成,你总揽全局,调配一切可用物资,工具不够,就拆毁废弃房屋取木铁打造!俭魏,你负责动员,告诉所有百姓,此渠关乎我等生死存亡!凡参与凿渠者,每日多加一碗粥!渠成之后,优先分予渠边良田!”
最后,他看向于赠:“于赠将军,你的兵马,除必要巡防外,全部投入凿渠!同时,严密监视浪穹诏动向,若其敢趁我兴修水利之机来袭,坚决击退!”
命令一道道下达,不容置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众人被他的意志感染,虽知前路艰难,却也燃起了一股背水一战的血气。
“遵命!”众人轰然应诺。
次日,一场近乎悲壮的水利工程在太和城外展开。皮逻阁脱去王袍,换上粗布短褂,扛起锄头,第一个走向规划中的渠线。王妃带领宫中女眷,为民夫烧水煮粥,照料伤患。于赠的士兵们挥汗如雨,与民夫一同奋力挖掘。张建成、段俭魏等文官也奔波于工地,协调指挥。
景象令人动容,也令人心酸。饥饿的人们喊着号子,用着简陋乃至破损的工具,挖掘着坚硬的土地。不断有人因体力不支倒下,被抬到阴凉处灌下几口稀粥,缓过气来又挣扎着回到工地。皮逻阁的手上磨满了血泡,他却浑然不顾,始终奋战在第一线。
消息传到浪穹诏,矣罗识先是一愣,随即嗤笑:“皮逻阁是饿疯了吧?垂死挣扎而已!看他能撑几天!”他下令边境部队加强戒备,却并未真正出兵干扰,乐得看笑话。
姚州都督府得知消息,态度暧昧,只回复了一句“因地制宜,莫扰民生”,便不再过问。
时间一天天过去,水渠在血汗的浇灌下,一寸寸向前延伸。但粮食也以更快的速度消耗着。希望与绝望在烈日下交替炙烤着每一个人。
第十日,库仓宣告彻底见底。最后一点粮食被熬成清可见底的粥水,分发给几乎脱力的民夫。
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
就在此时,一队风尘仆仆的马队,带着十几辆大车,出现在了太和城外。为首者,竟是越析诏主波冲的心腹家臣!
“奉我家诏主之命,”那家臣对着闻讯赶来的段俭魏和张建成拱手道,“闻听蒙舍诏兴修水利,抗旱保苗,此乃利民善举。我家诏主特命送来粮食百石,以资援手。略尽邻里之谊,望勿推辞。”
张建成和段俭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波冲?他怎么会在此刻雪中送炭?
那家臣似乎看出他们的疑惑,低声道:“我家诏主言,洱海诸诏,唇齿相依。皮逻阁诏主勇抗吐蕃,保境安民,越析诏感佩。些许粮米,不足挂齿,但求日后和睦共处,勿信小人挑拨之言。”他话中似有所指,显然也听说了浪穹诏的所作所为和吐蕃的暗中动作。
这及时的援助,如同天降甘霖!虽然百石粮食对于庞大的工程和人口而言仍是杯水车薪,但却极大地鼓舞了即将崩溃的士气!
皮逻阁得知消息,沉默片刻,对段俭魏道:“收下粮食,厚谢来使。告诉波冲诏主,此情皮逻阁铭记于心。”
有了越析诏的粮食,工程又艰难地推进了五日。
终于,在第二十日黄昏,当最后一段土方被挖通,混浊的泸江水,沿着新开凿的渠道,奔腾着、欢叫着,涌入干渴裂口的田地时,整个工地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人们跪在渠边,捧着浑浊的渠水,嚎啕大哭,又放声大笑。
皮逻阁站在渠首,浑身泥泞,看着生命之水滋润着干涸的土地,看着周围近乎疯狂的军民,一向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
渠成了!
希望,终于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真正地流淌起来。
然而,皮逻阁很快收敛了情绪。他知道,危机并未完全过去。秧苗能否救活,秋收能否顺利,仍是未知之数。浪穹诏的敌意,大唐的制约,吐蕃的阴影,依旧存在。
但至少,他们靠自己,闯过了最艰难的一关。
这条用血汗和意志开凿出的水渠,不仅引来了河水,更重新凝聚了几乎溃散的人心。
他望着蜿蜒的水渠,如同一条坚韧的动脉,为太和城注入了新的活力。
前路依旧漫长,但经历了这一切的蒙舍诏,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