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时节。渭水两岸的柳树抽了新芽,宫墙内的桃李也悄然绽放。然而,一股无形的寒意,却随着和煦的春风,悄然渗透进这座帝国的都城。它不在官府的邸报上,不在朝臣的奏疏里,而是滋生在酒肆饭铺的窃窃私语中,流淌在坊市街巷的交汇目光里。
起初,只是一些零星的、看似无心的感慨。
在城南一家颇有名气的“醉仙居”酒肆里,几名身着绸衫、看似商贾模样的人正在饮酒。其中一人抿了口酒,咂咂嘴道:“听说没?渭水那边的大船,龙骨都快赶上宫殿的梁柱了,真是好大的手笔!”
旁边一人接口,声音压低了些:“何止是大!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将作少府当差,听说那船样式古怪,从未见过,光是耗费的巨木、桐油、铁钉,就是个天文数字。少府的钱帛,跟流水似的往那边淌啊。”
第三人左右看看,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懂什么?那哪是寻常海船?我听闻啊,那是仿造古籍中的‘蜃楼’!长公子身边,如今聚集了不少方士之流,整日里谈论的不是如何利民,而是海外仙山、长生不死之药!耗费这许多,怕不是为陛下寻仙,就是为他自己……”他话没说完,但那股意味深长的语气,已经足够引人遐想。
类似的对话,在咸阳不同的角落悄然上演。说书人的摊子前,原本讲着列国争霸的故事,不知何时,话锋一转,便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海外蓬莱的缥缈仙境,以及古人建造巨舰寻访仙山的传说,最后总要加上一句:“唉,只是这仙缘难觅,往往徒耗国力,空留遗恨哪……”听者若有所思,目光不由得飘向渭水的方向。
与此同时,另一股更加阴险的流言,则像地下的暗流,在更隐秘的层面传播。
在西市一个鱼龙混杂的茶馆后院,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围着一个穿着破旧方士袍服、眼神闪烁的老者。
“老神仙,您给说道说道,那天工苑里头,整日里神神秘秘的,到底在鼓捣些啥?前些日子那声巨响,可吓坏了不少人。”
那老方士捋着几根稀疏的黄须,故作高深:“天机不可泄露啊……不过,贫道观那方位,煞气凝聚,时有异响火光,非是祥瑞之兆。古籍有云,‘金火相激,声震于野,非雷非霆,乃妖物滋生之象’。更何况,尔等不闻,苑内常搜罗硝石、硫磺等物?此皆方家炼丹之用,亦为……巫蛊厌胜之术常见之物。”他刻意顿了顿,压低了沙哑的嗓子,“尤其需警惕者,是那能指认南方的‘木鱼’(指南鱼),此物违背常理,非鬼神之力不能驱使。长公子得此‘异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
这些话语,经过添油加醋,变成了“天工苑内炼制妖法”、“长公子以巫蛊操控陛下心智”的恐怖故事,在胆怯和愚昧的人群中悄悄蔓延。虽然大多数人将信将疑,但那种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如同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心底悄然生根。
天工苑,静室。
王绾将几卷刚从市井收集来的流言记录呈给扶苏,面色凝重:“公子,流言愈演愈烈,其心可诛!尤其是指向天工苑研制‘巫蛊’、‘妖法’之说,恐会引发无知民众恐慌,甚至……动摇圣听。”
扶苏仔细看着记录,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眼神愈发锐利。“蜃楼寻仙?巫蛊厌胜?倒是抬举我了。”他冷笑一声,“赵高黔驴技穷,也只能用这些鬼蜮伎俩了。”
“公子,是否让黑冰台加紧缉拿散布流言者?或由官府出告示澄清?”王绾建议道。
扶苏摇了摇头:“抓不完的。此刻大张旗鼓去抓,反而显得我们心虚,坐实了流言。至于官府告示,过于正式,对于市井流言,效果未必好。”他沉吟片刻,“对方想搅浑水,那我们就让水更清。萧何那边近日如何?”
王绾回道:“萧丞已将漕运新章推行以来的各项数据整理完毕,成效显着,正准备向陛下详细奏报。”
“好。让他准备一份更详尽的文书,不仅要有效绩,也要有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以及解决的方案,务求坦诚、翔实。我们要用实实在在的政绩,来回应这些虚无缥缈的诽谤。”扶苏吩咐道,随即又看向王绾,“另外,你以天工苑令的名义,发一份内部告示,表彰近期在司南改良、农具优化等方面有功的匠师,将他们的贡献和所得赏赐公之于众。同时,挑选几位家眷就在咸阳、深受‘格物’之利(比如因雪盐、新农具而改善生活)的普通匠人,让他们休沐时回家,与邻里亲朋说道说道天工苑里的真实情况。”
王绾眼睛一亮:“公子之意,是让事实自己说话?”
“没错。百姓或许会怀疑遥远的流言,但会更相信身边人的亲身经历。我们不仅要让陛下看到‘格物’的成果,也要让咸阳的百姓感受到‘格物’带来的好处。”扶苏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苑内忙碌的景象,“至于那‘寻仙’之说……看来,是时候请父皇来看一看他儿子建造的,到底是寻仙的‘蜃楼’,还是为我大秦开拓未来的‘探索者’了。”
北疆,云中郡军营。
校尉韩信看着手中来自咸阳的密信,眉头微蹙。信是扶苏写来的,除了询问北疆军务,也简略提及了咸阳近日有些关于他的“无稽流言”,让他不必挂心,专心练兵。
“蜃楼?巫蛊?”韩信放下绢帛,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这些朝堂之上的龌龊手段,在他看来,远比面对面的匈奴铁骑更加令人不齿。他走出军帐,外面校场上,骑兵们正在练习骑射。得益于马蹄铁和马镫,士兵们在疾驰中的稳定性大增,箭矢离弦的破空声更加密集有力。
“校尉!”一名军侯跑来禀报,“斥候发现小股匈奴游骑在五十里外活动,似乎在窥探我军营地。”
韩信目光一凛:“传令,第三、第四骑队随我出巡。记住,配备训练用的木制马鞍和马镫,真家伙给我藏好了。”
“诺!”
很快,一支百人的轻骑队伍驰出军营。韩信一马当先,感受着身下战马奔腾的力量和双脚踏实的支撑。他回头看了一眼训练有素的部下,心中豪气顿生。咸阳的流言蜚语,不过是阴沟里的蚊蝇嗡嗡。真正的战场在这里,真正的功业,也在这里。他要让所有人看到,长公子推崇的“格物”之学,带来的究竟是祸乱天下的“妖法”,还是无敌于世的强军!
而在咸阳宫深处,嬴政批阅着奏章,偶尔会停下笔,目光掠过殿外。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添茶,状若无意地低语:“陛下,近日坊间有些传闻,关乎长公子……”
嬴政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那宦官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下。
嬴政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流言,他自然听到了。无论是“蜃楼”还是“巫蛊”,都让他内心深处某些不愉快的记忆被触动。但他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扶苏归来后所做的一切,盐、农具、纸张、保暖之法、乃至那雄心勃勃的海船,无一不是利国利民,强盛大秦之举。
“苏儿……”嬴政低声自语,“你究竟是要做那寻仙的徐福,还是要做那开疆拓土的穆王?亦或是……比他们都要走得更高,更远?”他需要亲眼看看,需要扶苏给他一个更明确的答案。或许,是时候去渭水边,看一看那艘承载了太多猜测和希望的巨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