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至,渭水之上。
随着礼官拖长了腔调的高呼,岸边的鼓乐声达到顶峰,旋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艘已然调整好航向的“逐波号”上。
船长立于船艉楼,须发在河风中飞扬,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指令:“升主帆——满帆——!”
早已准备就绪的水手们奋力拉动粗重的缆绳,那面巨大的、以厚实葛布与麻线混织而成的主帆,伴随着滑轮组的嘎吱声响,沿着高大的主桅,缓缓而坚定地向上攀升,直至完全展开!紧接着,前桅帆、副帆也相继升起!
霎时间,数面巨帆如同垂天之云,猛地兜住了初春略显料峭却足够有力的东风!帆面瞬间绷紧,发出沉闷而充满力量的“嘭”的一声巨响,仿佛巨兽苏醒的喘息。
“解缆!起航!”船长的命令短促有力。
系在岸边巨石上的儿臂粗的缆绳被水手们用力抛回船上,“逐波号”庞大的船身猛地一震,仿佛挣脱了最后一丝与大地的牵绊,船头劈开浑浊的渭水,开始加速!
几乎就在同时,岸边预设的十处礼炮位,同时发出了轰鸣!那不是传统的钟鼓,而是天工苑利用改良火药特制的“惊雷筒”。只见筒口喷出炽烈的火光和浓密的白烟,十声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爆响接连炸开,声浪滚滚,压过了风声水声,甚至让远处围观的人群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震颤!
这前所未有的、带着雷霆之威的送行仪式,让所有见证者心神剧震,仿佛目睹的不是一艘船的启航,而是一个时代向着未知发起的强悍冲击!
“逐波号”借着风势与水流的推动,速度越来越快。巨大的船体在宽阔的渭水河面上划开一道长长的白浪,船首破开水花,发出哗哗的声响。岸上的人群,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下意识地向前涌去,伸长脖颈,追逐着那逐渐远去的船影。
扶苏站在渐渐安静下来的码头上,衣袂在风中翻飞。他望着那面在阳光下泛着微黄光泽的主帆,看着它承载着帝国的重量与希望,坚定不移地向着东方驶去。他的心中没有离别的伤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期盼与一种历史在眼前徐徐展开的壮阔感。
船影渐小,由清晰的轮廓化为模糊的剪影,最终,在流淌的渭水汇入更为浩荡的黄河入口处,那面象征着探索与希望的帆影,彻底融入了水天交接之处那一片朦胧的、泛着粼粼金光的苍茫之中,再也分辨不清。
它消失了。
渭水河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风声与水声。人们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撼的一幕中,久久无法回神。
希望,已然扬帆。
帝国的未来,似乎也随着那消失的船影,驶入了一片充满未知与可能性的广阔天地。
咸阳宫,章台。
嬴政在御辇驶入宫门后,那强撑着的、如同磐石般的身姿终于微微佝偻下来。他拒绝了内侍的搀扶,自己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回那弥漫着药味的寝殿。在殿门合上的刹那,一阵再也无法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爆发出来,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良久方歇。
他靠在榻上,脸色灰败,气息微弱,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透过窗棂,望向了东方。那里,有他寄托了最后希望的船队。
永巷深处,胡亥的庭院依旧死寂。偶尔传出的痴傻笑声或惊恐呓语,如同这座辉煌宫城基底处一道微不足道、正在缓缓愈合的陈旧伤疤。
沛县,刘季听着手下关于“逐波号”盛大启航的描述,眯着眼,咂摸着嘴,对身边的樊哙、卢绾等人嘿嘿一笑:“出海?寻仙?咱们的皇帝陛下,心可真大啊。也好,也好…” 他拍了拍腰间的陋剑,目光扫过窗外他暗中掌控的市井,“咱们的‘路’,还得一步步走。”
吴中,项梁得知消息,只是冷哼一声,将手中正在擦拭的剑重重归鞘:“徒耗国力!海外虚无之地,岂能比得上我江东根基?”他转身对正在演武场操练士卒的项羽喝道:“籍儿!看清楚!唯有掌中之剑,麾下之卒,方是乱世立身之本!”
旧齐某处隐秘的庄园,张良面前摊开着简陋的海图,手指在“琅琊”以东那片空茫的海域上轻轻划过。“东海君…‘逐波号’…扶苏,你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这盘棋,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而与此同时——
天工苑内,炒钢炉依旧在火光中轰鸣,匠人们正在为打造第二批“洪武一式”火铳而忙碌。
医学院的附属医馆里,医者们依据新记录的病例,激烈讨论着某个药方的改良。
关中的试验田旁,农官正向一群围拢的老农讲解着绿肥的施用要领。
渭水船坞,公输哲与墨家学者已开始对着“逐波号”的图纸,探讨着下一艘海船可能的改进方案。
北疆长城,蒙恬巡视着防线,韩信则在营地中,对着那几支珍贵的“洪武一式”,与锐士营的军官们推演着全新的战术…
帝国,并未因一艘船的远去而停滞。在扶苏的引领下,那些播撒下的种子——科技的、农业的、医学的、军事的——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下,悄然生根,顽强生长。
“逐波号”的航迹消失在东方。
咸阳宫的咳嗽声隐没于深夜。
但帝国的车轮,已然碾过旧时代的门槛,带着沉重的负担、潜伏的危机,也带着破土而出的新生力量,无可阻挡地,驶向了黎明的方向。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