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映照着三张年轻却已历经沧桑的脸庞。
没有了外人在场,她们终于可以暂时卸下宫规礼仪的束缚,如同当年在仁寿宫的耳房里一般,说些体己话。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九年了。”
万玉贞捧着温热的茶杯,轻轻喟叹:
“宣德皇帝驾崩那个雪夜,仿佛还在昨日。”
那时,她们都还是懵懂的小宫女,命运的轨迹在那个夜晚被彻底改变。
唐云燕接口道,语气带着惋惜:
“是啊,九年了。要是泰玲也在……我们四个就齐了。”
她提到杭泰玲,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万玉贞放下茶杯,眉宇间带着不解与担忧:
“说起来,泰玲她……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在仁寿宫,她明明是最护着景兰的,性子也最是泼辣仗义。怎么后来就……”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唐云燕快人快语,带着愤懑:
“可不是嘛!当初高善清和李嬷嬷欺负景兰,她第一个冲上去理论!谁能想到她现在会变成这样,抢在正妃前头有了身子,还……还似乎和郕王殿下……”
她撇撇嘴,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周景兰一直安静地听着,炉火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此刻,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
“不,云燕,玉贞,我觉得……泰玲的事情,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的话瞬间吸引了万玉贞和唐云燕的注意力。
周景兰继续分析,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们细想,去年六月,杭泰玲认下玉佩的那天。先是孙太后的人攀诬郕王与宫女有私,紧接着,几乎没有任何审问核查。”
“万岁爷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当场将主动认罪的杭泰玲赐给了郕王做使女。这整个过程,快得令人咋舌,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横生枝节,或者,被什么人看出破绽一般。”
她将目光投向万玉贞和唐云燕:
“这些细节,我们当时身处其中,只觉惊险万分,庆幸泰玲顶罪解了围,从未细细串联起来想过。但现在回头去看,难道不觉得太过巧合,太过顺畅了吗?”
唐云燕听得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万玉贞则若有所思,她身为司籍,习惯性地注重逻辑与细节:
“景兰,你的意思是……这背后可能有人刻意推动?那泰玲她……”
周景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唐云燕,问道:
“云燕,你方才问玉贞,可有记录皇帝行踪的东西?”
唐云燕点头,看向万玉贞:
“是啊,玉贞,你现在是司籍了,不是正好掌管《钦录簿》吗?就是记录万岁爷每日起居、召见、宿处的那本。”
万玉贞闻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看向周景兰:
“云燕为何突然问这个?景兰,你……你在怀疑什么?”
她敏锐地察觉到周景兰此问绝不简单。
周景兰知道瞒不过心思缜密的万玉贞,她沉吟片刻,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低声道:
“玉贞,我不瞒你。我前些日子偶然从钱能公公那里得知,就在泰玲认下玉佩、太皇太后被气晕之前的那几天,万岁爷曾在御花园屏退左右,单独待了片刻,似乎……见过一个宫装女子。时间点,太过巧合。”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万玉贞:
“我怀疑,那段时间,万岁爷与泰玲之间,或许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甚至……泰玲如今这个来得蹊跷的孩子,可能都与此有关!我需要查证,需要看到那份《钦录簿》上,去年六月前后的记录!”
万玉贞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被周景兰大胆的猜测震惊了。
但她是了解周景兰的,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
她蹙紧眉头,压低了声音:
“景兰,你问对人了。《钦簿》确实由司籍掌管,但是……”
她面露难色:
“宫规森严,查阅《钦簿》并非易事。需得两位司籍同时在场,核对无误,方可调阅记录。如今司籍共有两位,除了我,还有一位是林司籍,她是……孙太后提拔上来的人。”
这个但是,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周景兰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爆裂声。
周景兰秀眉紧蹙,指尖掐着袖口的刺绣。
如何才能绕过那个林司籍,或者……让她不得不配合?
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到那份可能藏着惊天秘密的《钦录簿》?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成形,虽然冒险,但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她需要等待,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也需要……一些外力的帮助。
热茶未凉,炭火尚温,暖阁内三人紧握的手还未松开,外间便传来吴忠刻意压低的、带着急促的敲门声。
“美人,万司籍,时辰不早了,尚宫局快要下钥了!宫道上的巡查也要加强了!”吴忠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透着紧张。
温馨叙旧的气氛瞬间被打破,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万玉贞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舍与决然:
“我得走了!再晚就真的出不去了,一旦被发现私离值房,尤其是夜间擅离,后果不堪设想。”
周景兰和唐云燕也立刻起身。周景兰紧紧握了握万玉贞的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句:“一切小心!今日之情,景兰铭记于心。”
唐云燕也红着眼圈,用力抱了抱万玉贞:“玉贞姐姐,保重!”
万玉贞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迅速将那件深灰色斗篷的风帽拉起,遮住面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跟着高度警惕的吴忠,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角门开启又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仿佛将方才那片刻的温暖与信任也一并锁在了门外。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微响和两颗悬着的心。
周景兰缓缓坐回炉边,方才还带着温情暖意的眼眸,此刻已是一片沉静的冰湖,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唐云燕也挨着她坐下,脸上带着未散的激动和新的忧虑。
“景兰,现在怎么办?”唐云燕压低声音,
“玉贞姐姐说了,查阅《钦录簿》必须两位司籍同时在场。那个林司籍是孙太后的人,铁定不会配合我们,说不定还会立刻向太后告密!”
周景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指尖在温暖的紫铜手炉上轻轻划过,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仿佛能从那变幻的光影中看出破局之法。
“硬来肯定不行,偷也不行。《钦簿》所在之处必定有女史掌控看管,且有严格记录。”
周景兰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
“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林司籍……暂时无法履行职责。”
“无法履行职责?”唐云燕眨了眨眼,“让她生病?还是……让她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