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校场东坪的雾气里,木枪握在手中,枪尖点地。他刚完成一轮进行渗透的带队演练,亲卫们已列队退下,只有他还留在原地。肩头的旧伤在清晨的湿冷中隐隐作痛,像有细针在皮肉下扎着,但他没动一下。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左脚微微外撇,这是夜行步法的标准姿势。他开始移动,低重心,膝盖微弯,每一步都踩在泥土的实处。右肩牵动时,呼吸一顿,随即调整节奏,用腹式呼吸压住不适。他在模拟黑暗中的潜行,没有光,只能靠脚底的感觉和耳朵捕捉风声。
脚步声没有响起。
他知道有人来了,但没有抬头。直到那道身影停在他前方五步远的地方。
戚继光穿着深色战袍,手里拿着一根短竹竿,轻轻敲了下地面。
“你这步法,已经不像练的了。”
张定远收势,抱拳:“回帅,是反复走出来的。”
戚继光点头,“昨夜暴雨,你还带人在竹林穿行?”
“是。怕雨停后再练,就失了真味。”
戚继光盯着他看了几秒,“从今天起,我亲自教你夜袭术的最后一层——怎么让敌人听不到你,也猜不到你要来。”
张定远抬头,目光沉稳:“请帅下令。”
戚继光转身走向中军帐方向,“午时,沙盘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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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升到头顶,校场上的雾散尽了。张定远走进中军帐时,肩上的布条换了新的,伤口结了痂,动作比早上利落了些。
戚继光站在沙盘前,手指划过几处高地与沟壑。
“我给你讲三个战例。”他说。
第一个,是三年前在台州,戚家军夜袭倭寇屯粮点。五十人分三路,一路在河岸敲石造声,一路绕后断退路,主力从东南坡无声接近,火把未点,刀出鞘不发声,突入营地时,敌哨兵才察觉,但已来不及示警。
第二个,是在宁海,敌营设伏哨五人,埋于草丛不动。戚家军改用竹哨传令,以鸟鸣为号,前锋伏地爬行,用湿布裹刀鞘防反光,距敌三十步时突然发难,全歼哨位。
第三个,最险。敌将狡猾,故意留破绽引诱夜袭。戚家军识破,反设假袭队引其出动,主力埋伏半里外山谷,待敌撤离大营时截杀,一战定局。
张定远听得极认真,听到第三例时开口:“若敌也懂虚实之计,怎么办?”
戚继光看他一眼,“那就比谁更静,谁更准。夜战不是比谁冲得快,是比谁藏得住,等得久。”
他拿起一支小旗,插在沙盘一处洼地,“你看这里。风从西来,人走东坡会带响。但若贴北崖根行进,风声能盖住脚步。同样的距离,差一刻钟,就是生死之别。”
张定远记下这句话。
“今晚你就试。”戚继光说,“蒙眼行进,十丈内辨位识人,错一步罚加练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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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前,张定远召集五名亲卫在校场角落集合。
他拿出五条黑布,“今晚练盲行。不准说话,不准用手探路,只靠耳朵和脚底感觉。”
亲卫们面面相觑,没人反对。
第一轮,张定远带头。黑布蒙眼,双手垂下,他慢慢向前走。脚踩到碎石,立刻停步,侧耳听风。右侧传来衣料摩擦声,是第二人跟上。他继续走,左脚落地时察觉地面微陷,知道是坑边,立刻横移半步。
走到七丈处,他听见前方有轻微呼吸声,判断有人蹲守。他停下,抬手轻敲自己左肩三下——这是预定信号:发现埋伏,准备变阵。
身后三人立刻分散,呈三角包抄。
突然,一声口哨响起,短促三声,接着一声长音。
是紧急集结令。
张定远扯下黑布,抬头看天。
乌云压下来,风卷着湿气扑在脸上。
雨,要来了。
他立刻下令:“改训练内容!口哨代令,菱形阵型,穿越北竹林!”
亲卫们迅速调整位置,张定远居中指挥。六人冒雨出发,脚下泥泞打滑,竹叶被风吹得哗哗响,掩盖了脚步声。
走到一半,雨势骤大。
地面变成泥潭,标记用的白灰被冲刷干净,方向难辨。
一名亲卫差点踩空跌进沟里,被张定远一把拽住。
“停!”他低喝,“三短一长,确认位置!”
六人同时吹哨,声音在雨中短促清晰。
张定远听清方位,重新排阵。他亲自带队,猫腰前行,每一步都试探着踩实。到了竹林尽头,他伏地听声,耳朵贴着湿土。
没有动静。
他抬起手,掌心向前——前进。
六人无声穿过最后一段开阔地,抵达“敌营”外围。
整个过程,没发出一次错误信号,没一人掉队。
高岗上,戚继光撑着油纸伞站了很久。身边副官低声问:“要不要叫停?”
戚继光摇头,“让他们完成。”
等张定远带队返回校场,已是深夜。六人浑身湿透,泥水顺着铠甲往下流。张定远走到戚继光面前,摘下头盔,雨水顺着额角滴落。
“报告,夜袭全流程推演完毕,无失误。”
戚继光看着他,许久才说:“你懂了。”
他递过一份空白文书,“明天开始,你可以起草战术预案。”
张定远接过,手指用力,纸角被捏出折痕。
戚继光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明日可议实击。”
他说完,走入雨幕。
张定远没动。
他站在旗杆下,斗篷滴着水,眼神盯着远处漆黑的营墙。手中的文书边缘已被雨水浸软,但他握得很紧。
亲卫们陆续归队,路过他身边时,有人低声说:“张统还在。”
没人接话。
校场空了,只剩他一个人站着。
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湿土和铁锈的味道。
他抬起右手,检查火铳腰带扣环是否牢固。
扣环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