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白，营地的号角声响起。张定远站在辕门外，手搭在剑柄上，风卷起他铠甲上的泥痕。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冲进营门，直奔中军帐。他没有动，也没有看。
他知道那不是给他的命令。
晨会很快开始。全军列队，戚继光当众宣读战果。夜袭成功，焚敌船五艘，夺草图、铜牌，断倭寇先锋之路。将士们齐声喝彩，目光纷纷投向站在前排的张定远。
“此战首功，张定远！”戚继光声音洪亮。
士兵们举起酒碗，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张定远抱拳回礼，低头饮下第一碗酒。酒入喉，辛辣刺鼻，但他面不改色。
庆功宴设在主营空地。长桌摆开，烤肉香气四溢。士卒们围坐一圈圈，笑声不断。张定远被安排在前排主位，左右是几位参将和副将。他没动筷，只默默听着周围的喧闹。
一名老兵端着酒碗走来，敬他：“张伍长，昨夜那一把火，烧得痛快！”
“功劳不在我。”张定远起身接过酒碗，“六人同行，缺一不可。”
他又倒了一碗酒，转身面向身后五名亲卫：“这一碗，敬兄弟们。”
众人齐声应和，喝下。士卒们鼓掌叫好，气氛更热。
可就在这时，坐在左侧的一名参将冷笑一声，举杯道：“张伍长年纪轻轻，胆子倒是不小。敢擅自出击，还能全身而退，运气真不错。”
席间安静了一瞬。
张定远转头看他。那人四十出头，脸上有道旧疤，眼神带着审视。
“末将不敢称功。”张定远放下酒碗，语气平稳，“当时倭寇已至三河口，若等大军调度，必失战机。五人潜行，只为争一线先机。”
“主帅可曾下令？”参将追问。
“未奉令。”
“哦？”他扬眉，“那你算什么？执行军令的是你，违令的也是你。胜了就是奇功，败了谁担责？”
旁边一名副将接口：“年轻人血气方刚，想立功能理解。可战场不是校场比武，一个错步，就是全军覆没。”
张定远看着他们，没有反驳。
他知道这些人是谁。过去几次作战，他们都主张稳守防线，反对主动出击。戚继光推行新阵法、提拔新人时，他们就颇有微词。如今自己一夜成名，自然成了靶子。
“我只记得一点。”张定远开口，“林浦村有百姓，有粮仓。倭寇登岸，最先遭殃的是他们。我不敢等命令，是因为怕来不及。”
他说完，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慢慢吃。
周围沉默片刻。有人点头，也有人冷哼。
酒过三巡，议论声渐多。几名将领聚在角落，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扫向张定远这边。他不动声色，耳朵却听着每一句。
“不过一次小胜，何必大张旗鼓。”
“戚帅现在眼里只有新人，咱们这些老骨头，迟早被晾在一旁。”
“他一个伍长，连统兵经验都不足，凭什么坐上主位？”
话音未落，一人拍桌：“再这样下去，军中规矩都要乱了！”
张定远握住了剑柄。
不是要动手，而是习惯。每一次身处险境，他都会这么做。战场上是敌人，现在是同僚。但危险感一样真实。
他缓缓松开手，继续喝酒。
这时，另一名副将端酒走来，笑得客气：“张伍长，听说你带的那支小队，全是精挑细选的？能不能让我也看看名单？说不定以后合作。”
“名单在主帅手里。”张定远答，“人选由戚帅定，我不插手。”
“哎，别这么严肃。”对方笑着坐下，“咱们都是为国效力，不分彼此。只是有些话，你得听进去。军中讲资历，讲规矩。一步跨太大，容易摔。”
“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他拍拍张定远肩膀，“你还年轻，路长着呢。”
说完起身走了。
张定远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人群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昨晚溪水洗不去的泥灰。肩上隐隐作痛，但不影响动作。
他知道这些人不会罢休。今晚的宴席，不是庆祝，是试探。他们想看他会不会得意忘形，会不会冲动还嘴，会不会露出破绽。
他不能犯错。
也不能退让。
又一轮酒上来，有人提议再敬首功之人。张定远站起，举碗正要说话，那名带疤的参将忽然提高声音：
“张伍长，你说你没等命令就出击，那你怎么确定倭寇一定会走三河口？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内情？”
这话一出，全场骤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张定远放下酒碗，直视对方：“我是根据俘虏口供、地形图和潮汐时间推断的。三河口地势隐蔽，适合夜间靠岸，且离白沙湾最近。倭寇若想偷袭林浦村，这是唯一可行路线。”
“巧了。”参将冷笑，“这么多条件，偏偏都被你撞上了？你一个伍长，懂潮汐？懂行军图？还是说……有人提前告诉你了？”
“我没有后台。”张定远声音沉稳，“情报来自战场，判断来自实战。若各位不信，我可以当场画出三河口地形，标出埋伏点。”
“不必了。”副将插话，“我们只是提醒你，别把侥幸当本事。”
张定远环视四周。那些曾经对他点头的人，此刻低下了头。有些人避开视线，有些人面无表情。
他重新坐下，不再言语。
风吹过营地，吹动旗帜。烤肉的烟味混着酒气弥漫在空中。欢笑声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变了。
他知道风暴还没结束。
只是刚刚开始。
他右手再次轻搭上剑柄，指节微微发白。
主位上的戚继光依旧饮酒谈笑，仿佛没听见这些话。张定远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
他明白，这件事必须自己扛。
酒碗空了，他为自己再倒一碗。
手腕刚抬，对面一名将领突然站起，指着他说：
“你凭什么代表全军？你才入营多久？凭什么一句话就调动火器营？凭什么让主帅为你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