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校场边缘,手里还握着那根从土里拔出来的竹杖。风把灰烬吹散了,火堆早灭了,可他的心没静下来。他盯着竹杖的夹层,手指来回摩挲那道缝隙。假图已经烧了,间谍也抓了,可倭寇还是把蜡模带走了。他们拿走一个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他转身走进主营帐,声音很稳:“传探子。”
亲兵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不到一盏茶时间,探子冲了进来,衣服上全是泥,靴子裂了一边,脸上有擦伤。他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包着的东西。
“将军,属下到十里坡接头点查了三天。没人影,也没脚印,但我在东岸礁石缝里发现了这个。”
他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截断裂的铁管,黑乎乎的,表面不平,焊接处能看到明显的锤痕。
张定远接过那截铁管,指尖顺着内膛划过。膛线是刻出来的,不是钻的,深浅不一。火门位置歪了,引药槽太浅。可它确实是火铳的管身。
“你说你亲眼看见他们在试射?”
“是。”探子抬头,“属下躲在礁石后,看到六个倭寇抬着一支完整的火铳架在石台上。点火后响了一声,子弹打进了海面,溅起水花。他们又试了两次,一次炸了火门,一次卡弹。”
张定远没说话,把铁管放在桌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看。这东西造得粗糙,材料也不行,但结构是对的。前膛装药,尾部有点火孔,整体长度接近明军长管铳。
他们没拿到真图。他们只拿走了一块画着旧式火门的蜡模。可他们还是做出了能响的铳。
他忽然问:“蜡模上有没有刻尺寸?”
“回将军,没有。就画了个大概轮廓,连比例都不准。”
张定远闭了下眼。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倭寇不是照着图抄。他们是拿那块蜡模当线索,反推出了火铳的原理。他们懂火器。他们有匠人。他们能在没有完整图纸的情况下,靠一点痕迹拼出成品。
这不是偷。这是学。
而且学得很快。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主营帐。天已经黑了,校场上没人训练,火器营的帐篷都熄了灯。他直接去了工坊区,推开老陈的工棚门。
老陈正在清点铁料,见他进来,停下动作。
“出事了?”
张定远把手里的铁管递过去。
老陈接过来,摸了一遍,脸色变了。“这不是咱们做的。”
“是倭寇仿的。”
老陈的手顿住。“他们……能打出子弹?”
“试过三次。一次炸了,两次响了。”
老陈把铁管放在灯下,凑近看焊接口。“铁料是捡的废铁熔的,锻打次数不够。这种铳最多打五次就得换管。可……可他们真做出来了。”
张定远点头。“我们以为假图能骗住他们。但我们错了。他们不需要全图。他们只要知道火铳能打一百二十步,就会自己想办法做到。”
老陈沉默了很久。“那接下来怎么办?”
“我得召集人。”
半个时辰后,火器营和邻营的主将都到了主营帐。张定远把那截铁管放在桌中央,谁都能看见。
“这是今天从东海礁岛带回的。”他说,“倭寇仿制的火铳残件。”
有人皱眉。“就这?焊得跟狗啃的一样,也能叫火铳?”
“它能响。”张定远看着那人,“能打出铅弹。能伤人。”
另一人摇头。“咱们的铳打三百步,他们的连一百步都不到。炸一次修一次,撑不了多久。”
“现在是一百步。”张定远声音没提高,但每个字都很重,“下次呢?他们这次用废铁,下次就能找好铁。这次不会刻膛线,下次就能学会。我们领先一步,不代表永远领先。”
帐内安静了几息。
张定远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火铳结构图。“我们的优势不在枪管,不在火药,而在整套工艺。怎么淬火,怎么配药,怎么测压,这些才是关键。可这些东西,全记在匠人脑子里,写在图纸上。一旦泄露,敌人就能一点点追上来。”
他放下笔。“从明天起,工坊加双岗。图纸进出必须登记。所有参与制造的匠人,轮班调配,不准单独接触整套流程。火药配比分开管理,三个人各管一段。”
有人想开口。
张定远先说了:“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小题大做。可我不想等到敌人拿着跟我们一样的火铳打过来,才想起来该防。”
没人再说话。
最后,一人点头。“按你说的办。”
其他人陆续答应。
会议散了。将领们离开主营帐,脚步声渐渐远去。老陈走最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张定远还站在桌边,手里拿着那截铁管,灯影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老陈没说话,轻轻带上门。
帐内只剩张定远一个人。
他把铁管放在桌上,又拿出自己的设计图铺开。一边是明军精制长管铳的详细结构,另一边是那截仿制残件的照片记录。他对比着看,一条线一条线地查。
材料差。工艺差。但结构逻辑是对的。
倭寇不是瞎碰。他们是理解了原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下一次交手,他们不会再用刀冲阵。他们会躲在远处,用仿铳放冷枪。他们会学我们的三段击。他们会研究怎么打移动目标。
差距在缩小。
他伸手摸向腰间的火铳,抽出短刃。这是他最近加的设计,在铳尾装刺刀,近战可用。可现在看来,光改武器不够。
得改整个体系。
他翻开笔记本,写下第一行字:
“火器之利,不在一枪一弹,而在全流程不可复制。”
接着写:
“建议设立火器档案,所有工艺分册封存,专人保管。”
“提议组建技术巡查队,定期检查各营火器状态,防止流失。”
“考虑开发新火药配方,替换现有三硝配比。”
笔尖一顿。
他又加了一句:
“刺刀方案需加快,近战必须有反制手段。”
外面传来打更声。二更了。
他没动。
烛火跳了一下,把他面前的图纸照得更亮。
他盯着“刺刀”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拿起炭条,在图纸边缘画了个初步结构草图。
线条很粗,还没成型,但已经有了形状。
他盯着那幅图,呼吸慢慢沉下去。
帐外风停了。
一根炭笔从他指间滑落,滚到桌角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