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的锣声早已在戌时三刻敲过最后一响，城门紧闭，街巷戒严，唯有巡夜士卒的甲叶摩擦声，远远近近地在长街上逡巡，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这漫漫长夜的寂静。
酒楼二楼的内室，烛火摇曳，将甄宓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雕花的窗棂上，微微发颤。她已经这样枯坐了近三个时辰，面前的青瓷茶杯早已凉透，茶汤表面结了一层浅浅的茶膜，如同她此刻纷乱难平的心绪。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挥之不去的焦灼，连带着指尖都泛着微凉。
“宓姐，你再喝口热茶吧，子曦身手你还不清楚？寻常人近不了她的身，再说这次只是去打探消息，不会有事的”
郭子姌坐在对面，将重新沏好的热茶推到她面前，语气里带着几分劝慰，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底气不足。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今晚第几次说这话了，从傍晚独自一人从武侯府折返，甄宓的心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揪着，无论她怎么保证，那双眸子里的不安都未曾散去分毫。
“已经近子时了”，甄宓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抬手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铜漏，漏壶里的水已经快要滴尽，指针稳稳地指向了子时的刻度。按照约定，曹子曦本该在亥时之前归来，可如今，夜色已深，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更鼓声，再也听不到任何熟悉的脚步声。
心底的那股不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甄宓猛地站起身，动作急切得带起了案几上的书卷，“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书页散了一地。她没有去捡，只是目光坚定地望向门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等不及了，必须去找她”
“宓姐！”，郭子姌见状，连忙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伸出手臂拦住门口，“你不能去！现在是宵禁，城门都关了，街巷里全是巡夜的士卒，贸然出去，万一被当成细作抓起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甄宓停下脚步，抬眸看向郭子姌，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暖意的眼睛，此刻竟带着几分冷冽的锋芒。
“让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彩英，随我出去”
郭子姌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的甄宓，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坚定与决绝，竟让她生出了几分畏怯。往日里温婉如玉的女子，此刻就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剑，锋芒毕露，让人不敢直视。郭子姌知道，甄宓这次是铁了心要出去，可她不能让她冒险。
“宓姐，你别冲动啊！”，郭子姌连忙放软了语气，近乎哀求地说道，“你想想，如果子曦的身份真的暴露了，武侯府那边必然会有动静，如今这临风酒楼恐怕早就被大军包围了，哪还能如此平静？她没回来，定然是遇到了什么耽搁，绝非出事了。你现在出去，不仅救不了她，反而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到时候子曦回来，岂不是要分心救你？”
郭子姌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急得团团转：子曦啊子曦，你到底在哪儿？快回来吧！你媳妇现在简直太可怕了，我实在拦不住了！
甄宓却只是睨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嘲讽，几分了然：“你倒是提醒了我”
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早已不知所措的丫鬟彩英，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彩英，去我房里取夜行衣，越快越好”
“啊？”郭子姌彻底懵了，瞪大了眼睛看着甄宓，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宓姐，你……你要穿夜行衣出去？这更危险啊！宵禁时节，夜行之人一旦被巡夜士卒发现，格杀勿论啊！”
甄宓没有理会她的惊呼，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彩英，催促道：“快去。”
彩英素来听从甄宓的吩咐，虽然心中惶恐，但还是应声退了下去，片刻后便捧着两套黑色的夜行衣回来。甄宓接过夜行衣，动作麻利地换上，褪去了平日里的锦绣华服，换上这身紧身利落的黑衣，她周身的气质瞬间变了。原本的温婉被凌厉取代，眉眼间多了几分英气，若是配上一柄长剑，竟有几分江湖侠女的模样。
她将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抬手理了理衣襟，转身便要往外走。郭子姌见状，连忙苦着脸再次挡在她面前，双手张开，像是要筑起一道屏障：“宓姐，算我求你了，你就饶了我吧！子曦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一定要看好你，不让你涉险。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子曦回来知道我没看好你，我肯定死定了！”
甄宓看着她苦哈哈的模样，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依旧带着几分急切：“放心，到时候我会帮你说好话的，至少可以让你少受些罪”。说完，她身形一侧，如同轻盈的蝴蝶般掠过郭子姌的身旁，径直朝着后门走去。
郭子姌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纠结间，突然听到后门处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响，紧接着便是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宓儿，你怎么这身打扮？”
甄宓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紧绷瞬间瓦解。她猛地转头，只见后门处，曹子曦正站在月光下，一身青色劲装，衣角沾了些许尘土，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难掩眉宇间的英气，看到甄宓一身夜行衣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刚想上前询问缘由。
还未等她开口，甄宓便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情绪，快步冲了过去，猛然投入她的怀抱。双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腰，将脸颊埋在她的肩头，压抑了许久的担忧与恐惧在此刻尽数爆发，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曦儿……我差点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曹子曦肩头的布料，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曹子曦心头一紧。她连忙抬手轻轻拍着甄宓的后背，动作温柔，语气里满是心疼：“我没事，宓儿，让你担心了”
郭子姌见状，连忙环顾四周，夜色深沉，院子内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灯笼在远处摇曳，投下微弱的光。她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没人看到，若是被有心人察觉了宓姐和子曦的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曹子曦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低头看着她埋在自己肩头的模样，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无奈。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郭子姌，眼神里带着询问，似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郭子姌两手一摊，脸上露出一副“我也没办法”的表情，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用口型说道：“你媳妇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拦不住，真没招了！”
曹子曦看着甄宓哭得微微颤抖的肩膀，又看了看郭子姌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中已然猜出了缘由。她轻轻推开甄宓少许，抬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低下头，在甄宓的耳边呢喃道：“宓儿，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甄宓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又听到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那熟悉的节奏如同定心丸一般，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泪眼，眼眶微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软糯却坚定：“我相信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我害怕……我真的怕你出事”
看着她这般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模样，曹子曦按捺不住心头的悸动。她微微俯身，在甄宓湿润的眼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如同蜻蜓点水般，一吻即分。那吻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温柔得让甄宓心头一颤。“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能安心上前线？”曹子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溺。
她抬手轻轻抚平甄宓蹙起的眉头，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劝慰：“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自乱阵脚。你要知道，你安好，我才能无后顾之忧”
甄宓看着她眼中的关切与认真，心中猛地一震。她知道，往后这样的等待与担忧或许还会有很多，曹子曦心怀天下，志在四方，注定要在这乱世中奔波劳碌。如果自己每次都这样自乱阵脚，不仅帮不上她的忙，反而会成为她的牵绊，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酿成大错。
想通这关键，她连忙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放心，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曹子曦见她神色恢复了平静，眼中的坚定取代了之前的惶恐，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我们现在进去吧，外面风大”
两人并肩朝着酒楼内走去，经过郭子姌身边时，曹子曦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然后对着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你不行啊！学着点！”
郭子姌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又想起自己今晚苦口婆心劝说却毫无效果的窘境，顿时一脸黑线，在心里暗自腹诽：终究是我错付了！我这忙活了大半夜，合着自己就是个小丑啊！
片刻后，临风酒楼的密室里，烛火通明。这间密室设在酒楼的地下，入口藏在柜台后的暗格中，极为隐蔽，平日里是曹子曦、甄宓和郭子姌三人议事之地。此刻，密室里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多了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年轻女子，正是襄阳医馆“济世堂”主事朱穗的大徒弟张漓。
张漓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几分医者特有的沉稳与严谨。她手中正捧着一卷厚厚的纸册，那是郭子姌今晚从甄府书房默写出来的刘表近一年的医案。
郭子姌将一杯热茶推到张漓面前，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这是刘表近一年的用药记录，你仔细看看，能否从中看出些端倪？”
张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医案摊开，逐字逐句地仔细查看。密室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张漓翻动纸页的声音，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曹子曦和甄宓坐在一旁，神色平静，却都暗暗关注着张漓的神情变化；郭子姌则有些坐不住，时不时地探头看向医案，脸上满是好奇与期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张漓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医案。她合上纸册，眉头紧紧蹙起，神色凝重地说道：“从这医案来看，刘荆州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了。他如今所用的药，多半只是在吊命而已”
“吊命？”，郭子姌连忙追问道，“何以见得？我粗懂一些医道，看这医案上的用药，大多是些寻常的滋补药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啊”
张漓看向她，解释道：“郭姑娘说得没错，这近一年来，刘表所用的确实多是些平和的滋补之药，用以调理气血。但你仔细看这最后一个月的用药，新增了三味药——附子、干姜、炙甘草，这三味药配伍在一起，便是医书中记载的四逆汤”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四逆汤乃是回阳救逆的急症方剂，附子辛热，干姜温中，炙甘草调和诸药，三者合用，能暂时提振阳气，但这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让病人精神好转，却无法逆转根本的病情”
“原来如此”，曹子曦的眼神骤然一缩，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今日我在驿馆见到刘表时，见他表面精神尚可，谈吐间也颇有气力，原来是服药的缘故”
她转头看向一脸懵懂的郭子姌，语气笃定地提醒道：“所谓的暂时提振精神，说白了，就是回光返照。以刘表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撑不了一个月了”
“真的？”，郭子姌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狂喜的神色，猛地站起身，语气难掩激动，“子曦，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刘表一死，他的儿子刘琮生性软弱，胸无大志，到时候荆州群龙无首，我们拿下荆州，岂不是探囊取物？”
曹子曦看着她喜不自胜的模样，嘴角也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她端起桌上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的，荆州之事，已箭在弦上。通知下去，大军该开拔了”
密室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映照在三人的脸上，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不同的光芒——有期待，有坚定，有憧憬。而此刻襄阳，依旧沉浸在宵禁的寂静之中，无人知晓，一场关乎天下格局的变革，即将在这残烛微光的映照下，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