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破旧的木门,仿佛成了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
门内,是死一般的沉寂,灰尘在斜射的光柱中无声翻滚,只有陈长生粗重却压抑的呼吸声。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
门外,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那声音穿透门板,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混杂着绝望、仇恨,以及被死亡碾碎的纯真。
“都是你…滚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声音,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墓地的那一幕——老妇人匍匐在地的悲恸,周围人恐惧又复杂的眼神,还有那孩子眼中燃烧的、纯粹的恨意。
他救了一个镇子,却间接害死了一个父亲,摧毁了一个家庭。
力量带来的,究竟是什么?
是守护,还是…灾祸?
长生的意义,难道就是永无止境地背负这样的因果和谴责吗?
胃里那碗冷粥开始翻腾,混合着昨夜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泛起一阵阵恶心。他强压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如同沼泽地的淤泥,将他一点点吞没。比面对狼群时更无力,比感受到饥饿时更绝望。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那孩子的哭声渐渐嘶哑、微弱,最终被大人们劝离的嘈杂声取代。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一种比喧嚣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阳光在屋内缓慢移动,从床脚爬到桌腿,最后只剩下一片昏黄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时辰,也许更久。
一阵沉重而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立刻敲门,只是在门外站着,呼吸声有些粗重。
陈长生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
“长生兄弟?”门外传来铁山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是我,铁山。开开门,哥带了点东西。”
陈长生依旧沉默着。
铁山在门外等了等,似乎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家小子…狗蛋他…就是伤心糊涂了,胡咧咧的屁话!你别往心里去!昨晚要不是你,死的就不止一个两个了!全镇人都记着你的好!”
他的语气试图显得豪爽如常,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安抚,仿佛在对待一颗一触即爆的火雷。
陈长生缓缓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铁山的态度,恰恰印证了那份无形的隔阂已经存在。他们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勾肩搭背,无所顾忌。
他最终还是站起身,拔开门闩,拉开了门。
铁山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旧酒坛和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他看到陈长生,脸上立刻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但当他的目光触及陈长生依旧残留血污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带着血丝的眼睛时,笑容不由得收敛了几分,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眼前的陈长生,身上那股子温和气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沉寂,像是一块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寒铁。
“喏,搞了点酒,还有酱肉。”铁山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努力让气氛轻松些,“咱哥俩喝点?去去晦气!”
陈长生没说话,侧身让开了通路。
铁山拎着东西走进屋,将那包酱肉放在桌上,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劣质土酒辛辣刺激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他熟门熟路地找出两个缺口的粗陶碗,倒上酒。
“来,兄弟,先干一个!”铁山端起一碗,递向陈长生。
陈长生沉默地接过,没有碰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烧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阵灼痛,却也暂时驱散了些许冰冷。
铁山看着他这喝酒的架势,愣了一下,也仰头把自己那碗干了,哈出一口酒气,抹了把嘴。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再次沉闷下来。
铁山又倒上酒,这次没急着喝,而是拿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红色的酱肉。他推给陈长生一块,自己拿起一块狠狠咬了一口,嚼着,含糊不清地开口,试图打破僵局:
“妈的…那帮畜生…是真狠…”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陈长生,“兄弟,你昨晚那几下子…真是…真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惊疑和探寻,“哥打猎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生猛的!你跟哥说实话,你以前…到底是干啥的?是不是练过?”
他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也是镇上所有人都不敢问出口的疑惑。一个普通的逃荒者,绝不可能有那样恐怖的身手和冷静到可怕的杀戮本能。
陈长生拿起那块酱肉,却没有吃,只是看着油脂在肉块表面凝结。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没什么,就是…力气比常人大些。”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铁山显然也不信,但他看着陈长生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沉寂模样,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更多的疑问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干笑:“哈哈…对!天生神力!兄弟你是老天爷赏饭吃!来,喝酒喝酒!”
他又灌了一口酒,气氛愈发尴尬。
几碗烈酒下肚,铁山的脸膛开始泛红,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兄弟,你别怪狗蛋那小子…”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了许多,“他爹…赵老四,跟我差不多年纪,以前也是一把好手,就是命不好…婆娘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孩子…这下好了,撒手走了,留下这老的老小的小…唉…”
他又灌了一口酒,眼圈也有些发红:“这世道…妈的…就是不让人活!外面兵荒马乱,山里妖兽横行…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像这坛子里的酒,说没就没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镇上的艰难,说着生活的无奈,说着对未来的迷茫。酒意上头,他不再是那个豪爽无畏的猎户,更像是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男人。
陈长生 mostly 沉默地听着,偶尔喝一口酒。
劣酒的辛辣和铁山带着醉意的倾诉,像是一把钝钥匙,一点点撬开了他冰封的心湖。
那些愤怒、委屈、恐惧、迷茫…并非他一人独有。
他看着眼前这个红了眼圈、抱怨着世道艰难的铁山,忽然意识到,自己那点关于长生和力量的困惑,在这些最原始的生离死别和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多么…矫情和奢侈。
他们挣扎求存,而他却在烦恼力量太强、生命太长。
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
“兄弟,”铁山忽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醉眼朦胧地看着他,语气无比认真,“哥知道你不容易…有啥事,憋心里难受…但哥跟你说,活着,比啥都强!咱得往前看!镇上的人…他们是怕你,但也敬你!没有你,昨晚咱们都得玩完!这份情,他们得记着!”
他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以后…有啥事,跟哥说!别一个人扛着!咱们…是兄弟!”
“兄弟”两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
陈长生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他抬起头,看着铁山真诚而带着醉意的眼睛,看着桌上那包油乎乎的酱肉和劣质的酒坛。
这一刻,那些敬畏、疏远、恐惧似乎暂时褪去。
剩下的,是最简单的,男人之间笨拙却真实的慰藉。
他心中的那片冰湖,似乎被这劣酒和这番糙话,荡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虽然迷茫依旧,前路未知。
但至少此刻,在这间冰冷的陋室里,还有一个人,愿意陪他喝一碗劣酒,说几句糙话。
他端起酒碗,第一次主动碰了一下铁山的碗。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冰冷。
碗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酒液晃荡,映出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
也映出两颗在乱世中,试图相互取暖的…孤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