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石缝外,黑瘴谷的喧嚣似乎暂时平息。魔物的嘶嚎、邪修巡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毒瘴流动时发出的、如同鬼魂低语般的呜咽声。那轮被浓郁瘴气扭曲得不成形状的惨白月亮,挣扎着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黯淡清辉,吝啬地投进石缝深处。
朱富贵又睡着了,鼾声倒是比之前小了些,但眉头依旧紧锁,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痛苦的梦呓,嘟囔着“报销…必须报销…”。
影七依旧如同彻底融入了岩石的阴影,连微弱的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仿佛已经与这片死地化为一体。
冷漪也陷入了深沉的调息之中,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相对平稳了许多。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的姿态,即便在修炼中,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按在腰间藏匿玉简和样本的位置。
唯有楚山河。
清瘴丹的药效正在缓慢褪去。那深入骨髓经脉的阴寒剧痛,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锋利礁石,再次清晰地凸显出来,一丝丝地啃噬着他的意志。化神道伤带来的不仅仅是肉身的痛苦,更有一种灵魂层面的沉重与污秽感,仿佛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冰冷的污泥之中,不断下沉。
他无法像冷漪那样深度入定,每一次试图凝聚心神,都会被那无孔不入的痛楚和魔气低语强行打断。
挣扎片刻后,他放弃了。
极其艰难地,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支撑起半边身体,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胸腔的伤口,带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痛感。他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缓缓坐起,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需要换个姿势,也需要…透口气。
哪怕只是这石缝中污浊不堪的空气。
坐起身后,视野稍微开阔了些。能透过石缝的间隙,看到外面那一小片被瘴气扭曲的、灰暗的天空,和那轮模糊的月亮。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近乎本能地,从贴身的储物袋里摸索着。
动作很慢,很轻,尽量避免牵动伤口。
最终,他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皮质酒囊。囊身甚至有些磨损,看得出年代久远,陪伴他许久。
拔开塞子,一股并不醇香、反而带着些许粗劣辛辣气味的酒气弥漫开来。这不是什么灵酒仙酿,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凡俗烈酒,凡人兵卒常用以驱寒壮胆的那种。
他仰头,灌了一口。
酒液灼烧着喉咙,落入如同被撕裂过的胃囊,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却也奇异地压下了些许那附骨之疽般的阴寒。
但这酒,今晚似乎格外苦涩。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酒囊上,另一只勉强能动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酒囊表面一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刻痕。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略显笨拙的…瑶字。
不是苏瑶后来成为“瑶光仙子”后那般清雅飘逸的字迹,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只是个灵动活泼、会偷偷用他的战斧试着刻字、结果差点崩了刃口、被他板着脸训斥后、又笑嘻嘻抢过他酒囊刻下自己名字以示报复的…少女时代。
冰冷的酒液混着喉咙涌上的腥甜,咽了下去。
目光从酒囊上移开,再次投向石缝外那轮模糊的月。
恍惚间,那月光似乎清晰了一些。
不再是黑瘴谷上空那令人作呕的惨白,而是…一片桃花谷中,清冷如水的夜。
月光透过繁盛的桃花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落英缤纷,暗香浮动。
一袭白衣的苏瑶,坐在桃树下,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静谧。
“…听说仙界有广寒宫,宫里住着嫦娥仙子,她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一个人看着月亮?”她忽然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迷茫与…脆弱。那时,她已是名动一方的瑶光仙子,肩负着圣地的期望,面对的压力外人难以想象。
坐在不远处擦拭战斧的楚山河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单薄身影,皱了皱眉,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修仙之人,求的是逍遥长生,想这些作甚。月亮就是月亮,有什么好看。”
苏瑶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似是气恼他的不解风情,但随即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你啊…真是个石头疙瘩。就知道打打杀杀…”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毫不在意地挨着他坐下,抢过他手中的酒囊,自己也仰头灌了一小口,随即被辣得直吐舌头,脸颊泛起红晕。
“喂!我的酒!”楚山河不满。
“小气鬼!喝一口怎么了!”苏瑶把酒囊塞回给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上,又望向月亮,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我只是觉得,这月亮看了万古,看尽了人世沧桑,悲欢离合…它会不会也觉得寂寞?”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仿佛自言自语:“…长生路上,若是始终一人,看再久的月亮,又有什么意思…”
那时的楚山河,完全听不懂她话中的深意,只是觉得她今天有些奇怪,撇撇嘴,继续擦拭战斧,随口道:“有什么寂寞的?变强,活下去,就够了。等咱们都成了仙,想去广寒宫看看,飞上去就是了。”
苏瑶闻言,怔了怔,随即侧过头,看着他被月光和桃影映照的、棱角分明却写满不解风情的侧脸,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花瓣落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楚山河当时完全无法读懂的情绪——有无奈,有失落,有一丝淡淡的悲伤,或许…还有一丝释然?
她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重新仰起头,安静地看着月亮。
那一刻,月光洒在她身上,清冷如霜。
…
石缝中,楚山河猛地闭上了眼睛,握着酒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五年了。
直到此刻,直到自己也身受重伤,被困绝地,仰望着同一轮冰冷的月亮,他才隐隐约约地、后知后觉地…触摸到了那么一丝,苏瑶当年那句话里,所蕴含的…无尽孤独与苍凉。
长生…
活着…
变强…
复仇…
这条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冷。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远去,或如苏瑶般…彻底消失。
最终,还剩下什么?
只剩下自己,和这满身的伤痛,以及这壶…再也无人会来抢夺的…劣酒。
一股难以言喻的、比道伤更刺骨的冰冷孤寂,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仰起头,将囊中剩余的烈酒,尽数灌入喉中。
火辣与刺痛交织。
仿佛要将那涌上心头的冰冷与酸涩,彻底烧毁。
酒囊空了。
他随手将空囊扔在一边,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靠在石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着。酒意混合着伤痛,冲击着他的神智。
目光再次投向那轮模糊的月亮,眼神却已然不同。
那不再是迷茫与追忆,而是重新燃起的、更加偏执、更加冰冷的…决绝。
孤独又如何?
寒冷又如何?
这条路,既然踏上了,就只能走下去。
走到尽头。
要么斩碎所有仇敌,要么…倒在路上。
再无第三种可能。
他缓缓抬起左手,看着掌心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和老茧,然后,缓缓握紧。
仿佛握住了冰冷的月亮,也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就在这时——
他怀中那枚一直沉寂的星辰阵核(残),忽然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丝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温润平和的清凉气息,如同月华般流淌而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他近乎枯竭的经脉,抚过那些狰狞的道伤。
虽然依旧无法根除魔气,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与支撑。
楚山河猛地一怔。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又来了…
陈长生…
你…到底在何处?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次,那气息并未立刻消失,而是持续了片刻,才缓缓隐去。
仿佛无声的回应,又仿佛…只是恰好路过的…一缕月光。
楚山河沉默地坐在那里,许久许久。
直到那轮模糊的月亮,渐渐隐没在愈发浓郁的瘴气之后。
石缝内,重新被深沉的黑暗笼罩。
只有他眼中,那一点冰冷而孤寂的火焰,始终未曾熄灭。
反而,燃烧得更加沉默,更加…坚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