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楚山河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坍缩成了无尽的黑暗与轰鸣。所有的声音——魔物的嘶嚎、法术的爆炸、战友的呼喊、乃至他自己心脏濒临停滞的挣扎——都迅速远去,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海。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仿佛只是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万年。
一种极其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欲,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火种,顽强地灼烧着他的意识,将他从彻底的沉沦中硬生生拽回。
首先复苏的是痛觉。
那不是单一的痛,而是无数种痛苦交织成的、足以令任何意志崩溃的酷刑海洋。
断裂的手臂处,骨头碴子摩擦着撕裂的肌肉和神经,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带来剔骨剜心般的剧痛。化神道伤如同在他经脉和丹田里埋下了无数冰冷的毒针,随着微弱的心跳一下下刺痛,散发着阴寒死寂的气息。强行燃烧本源带来的反噬,则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五脏六腑内缓慢地切割、灼烧。朱琨临死反扑留下的魔气与诅咒,更是如同附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残存生机。
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战甲早已破碎不堪,与凝固的血污和翻卷的皮肉黏连在一起。
他甚至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像一具破碎的玩偶,躺在冰冷粘稠的血泥中,被动地承受着这无休无止的折磨。
外界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还活着!快!把他抬下去!”
“小心点!他的伤…太可怕了…”
“妈的…这都没死…真是怪物…”
似乎是冷漪冰冷而急促的指令,朱富贵变了调的惊呼,还有陌生修士的嘈杂。
他感觉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抬起,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新一轮的剧痛浪潮,几乎让他再次昏厥。粗糙的绷带缠绕上身的触感,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的刺痛与清凉交织的怪异感觉,有人试图往他嘴里灌入苦涩的药液…
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任由摆布。
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与麻木之下,一股冰冷而疯狂的意念,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愈发汹涌。
朱琨…死了!
那条害死苏瑶的走狗,终于被他亲手斩杀!钉死在了半空!
复仇的快意,如同最烈的酒,短暂地压过了肉体的痛苦,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满足感。
但这快意之后,却是更深、更空的…虚无。
五年来的执念,似乎随着这一斧的挥出,而缺了一块。
仇敌伏诛,然后呢?
苏瑶…再也回不来了。
而他,为了这一瞬间的快意,几乎付出了所有。
值得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路,还要走下去。
冥尊还在,圣婴还在,冥殿还在…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尚未铲除。
还有…陈长生…那个如同迷雾般的身影,他到底…
思绪如同断裂的丝线,难以维系。剧烈的痛苦再次主宰了一切。
他被安置在了一处相对远离前线喧嚣的临时伤兵营。这里挤满了伤残的修士,呻吟声、哭泣声、绝望的叹息声不绝于耳。死亡的气息,在这里浓郁得如同实质。
楚山河躺在简陋的担架上,意识在痛苦的潮汐中浮沉。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星辰阵核(残),正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清凉气息,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丝丝地修补着他濒临崩溃的肉身与神魂,艰难地对抗着道伤与魔气的侵蚀。虽然缓慢,却坚定不移。
这来自神秘送葬人的馈赠,再一次成了他吊住性命的最后依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担架旁。
“…他的情况怎么样?”是冷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应该是军中的医修:“…难以置信。肉身伤势虽重,但生机未绝,似乎有某种力量在吊着他的命。最麻烦的是那道化神期留下的道伤和侵入肺腑的魔气,老夫无能为力,只能暂时压制,能否挺过来,全靠他自己的意志力和…造化。”
冷漪沉默了片刻。
楚山河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需要什么药,尽管用。他是锋锐营的人,更是…带回情报的英雄。”冷漪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话语的内容却让旁边的医修略显惊讶。
“是,冷尉官。”
脚步声远去。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凑了过来。
是朱富贵。
这胖子似乎也受了些伤,但显然不重。他蹲在楚山河的担架边,唉声叹气,絮絮叨叨。
“楚老弟啊楚老弟…你说你…哎…拼成这样图个啥呢…仇是报了,可自己也快搭进去了…值当吗?”他一边说,一边似乎偷偷往楚山河手里塞了点什么硬邦邦、冰凉的东西。
“喏…俺偷偷藏下来的几块中品灵石…妈的,便宜你了…赶紧吸了恢复点…别真死了…咱们庚字队本来就没几个人了…”
那几块灵石被强行塞入楚山河几乎无法动弹的手中,一丝精纯许多的能量缓缓渗入经脉,带来些许暖意。
楚山河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看似贪财怕死、满嘴牢骚的胖子,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
朱富贵絮叨了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溜走了。
阴影之中,似乎也有一道目光短暂地停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随即消失。是影七。
夜,深了。
伤兵营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
楚山河独自躺在黑暗中,与无边无际的痛苦对抗着。
意识却在这种极致的折磨中,变得异常清晰和…冰冷。
复仇的快感早已褪去,留下的只有沉重的代价和更加坚定的目标。
他回想起与朱琨的最后一战。那电光火石间的搏命,那掷出战斧的决绝,那星辰阵核最后关头诡异的“帮忙”…
每一次生死边缘的挣扎,都像是一柄重锤,锻打着他的意志,磨砺着他的杀意。
他对寂灭杀意的领悟,似乎在这场惨胜之后,又有了新的突破。那不再仅仅是狂暴的毁灭,更带上了一种…冰冷的精准与绝对的决断。
失去一条手臂?
身负道伤?
灵力枯竭?
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还能挥动战斧,只要心中那团复仇的火焰还未熄灭,他就还能战!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调动起那微弱如丝的神识,内视自身。
引导着星辰阵核的清凉气息,配合着药力和灵石的能量,如同最精密的绣花,开始一点一点地、强行梳理、压制、甚至…尝试炼化那些肆虐的道伤与魔气!
这个过程,比凌迟更痛苦千万倍!
每一次尝试,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徘徊。
但他眼神中的冰冷与疯狂,却越来越盛。
痛?
那就痛到麻木!
伤?
那就把伤也变成武器!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边再次泛起一丝微光时。
楚山河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中,再无半分涣散与迷茫,只剩下沉淀后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死寂与…一种近乎非人的疯狂锐利!
他挣扎着,用唯一完好的左手,支撑起破碎不堪的身体。
然后,他看到了。
不远处,另一副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下,是朱富贵那略显肥胖的轮廓。他昨晚偷偷塞过来的那几块灵石,还静静躺在楚山河的手边。
这个嘴里念叨着“亏本买卖”的胖子,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报销”的那一天。或许是在后来的魔潮反扑中,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
楚山河沉默地看着那副担架,良久。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下担架。
无视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到那副担架前。
弯腰,用左手,极其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将那块白布,替他…拉得更平整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
转身,一步步,走向伤兵营的出口。
脚步蹒跚,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身体摇晃得仿佛随时会散架。
但他脊梁挺得笔直。
如同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残缺的…修罗。
晨曦微光,照在他浴血的身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却顶天立地的…影子。
磐石壁垒依旧矗立,伤痕累累,却未曾倒下。
如同他一般。
惨胜。
亦是胜。
代价巨大。
但…还活着。
这就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