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碑的纹路,不知又明灭了几轮。
当陈长生再次睁开眼时,眸中的疲惫虽未减少,那份沉静的意志却愈发凝练。他极其缓慢地、却异常稳定地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再缓缓收拢。虽然依旧苍白冰冷,动作间的滞涩感却已减轻许多。
一旁的小黑几乎同时睁眼,周身虚浮的妖气凝实了些许,熔金的瞳孔精光内蕴。他立刻起身,依旧是半跪的姿态,伸出手臂,语气坚定:“主人,我扶您。”
陈长生看着他伸出的手臂,目光平静,并未拒绝。他将自己冰冷的手掌轻轻搭在小黑坚实的小臂上,借助这份力量,双腿发力,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站了起来。
过程依旧缓慢,身体依旧沉重虚弱,每一步都牵扯着干涸的经脉,带来细微的刺痛。但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仿佛一座沉寂的火山,正缓慢而坚定地积蓄着力量。
站定后,他微微摆手,示意小黑可以松开。
小黑依言松开手,却紧紧跟随在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全身肌肉紧绷,神念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全方位警戒着,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陈长生没有立刻前行。他微微偏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矗立的星碑,以及碑座下那片他们沉睡了万载的地方。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告别一块路边的顽石。
然后,他转回头,视线投向远方那片无垠的、灰暗的废墟。
“走。”
一个字,沙哑却清晰。
他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落地很轻,却异常沉稳,踩在厚厚的苔藓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步伐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小黑立刻紧随其后,熔金的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为主人扫清可能存在的一切障碍——虽然这片区域除了苔藓和露珠,几乎不存在任何威胁。
路途比预想的更加艰难。
并非有强敌阻路,而是这具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每前行百余丈,陈长生便不得不停下片刻,闭目调息,压制体内因活动而翻腾的气血与刺痛。小黑便沉默地守在一旁,如同最耐心的影子。
周围的景象在缓慢倒退。依旧是焦黑的土地,蔓延的苔藓,散落的残骸。但随着他们逐渐远离星碑的核心区域,空气中那被净化后的平和能量开始减弱,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苍凉与死寂气息,逐渐弥漫开来。
那是属于“帝关”战场独有的气息,即便过去了万载,即便被苔藓覆盖,依旧顽固地残留着。
又前行了不知多久,翻过一道被巨力劈开、如今已被苔藓半掩的巨大地裂。
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不再是相对“平整”的废墟,而是真正的……破碎之地。
巨大的、如同山峦般的城墙碎块胡乱地倾倒着,其上布满了恐怖的爪痕、拳印以及被法则之力湮灭出的平滑断口。漆黑如墨的巨大箭矢深深嵌入地面,只露出半截箭杆,早已失去了所有灵光。无数残破的战旗化作了苔藓的养料,只剩下些许无法辨认颜色的布条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破碎的甲胄、法器残片、以及更多无法辨认原状的金属与骨骼混杂在一起,铺满了每一寸土地,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这里的气息更加压抑,死寂中透着一股令人神魂发紧的惨烈与不甘。连那些新生的苔藓在这里都显得颜色更深,生长得更为缓慢。
这里,就是昔日帝关防线的核心战场之一。楚山河最后战死的地方。
陈长生的脚步停住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片巨大的废墟入口,目光缓缓扫过这满目疮痍。没有激动,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将一切都吸纳进去的平静。
他抬步,走入了这片巨大的坟场。
脚步落在残破的瓦砾和骨骼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得很慢,目光细致地掠过那些残骸,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小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熔金的瞳孔中也染上了一层沉重的悲怆。他能感受到此地残留的浓烈战意与人族帝息,那是楚山河最后燃烧一切的证明。
最终,陈长生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地带停下了脚步。
这里似乎是一处阵眼所在,地面呈现出晶体化后又崩碎的痕迹。一杆断裂的、锈迹斑斑的青铜战矛斜插在地面,矛尖指向灰白的天空,仿佛至死都不曾低头。
陈长生在那断矛前静立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依旧显得有些艰难。
他伸出依旧苍白的手,没有去触碰那断矛,而是轻轻拂开地面厚厚的苔藓与尘埃。
下方,露出了暗红色的、仿佛被鲜血浸透后又凝固了万年的土壤。土壤中,隐约可见一些极细碎的、闪烁着微弱金光的晶体颗粒——那是帝血燃烧殆尽后残留的法则结晶。
陈长生的手指在这些暗红色的土壤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开始用手,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挖掘。
没有动用任何法力,只是用这双刚刚恢复些许力气的手,刨开苔藓,挖开泥土。
小黑想要上前帮忙,却被陈长生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主人用那双本该执掌生死、书写轮回的手,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凡人,沉默地、一捧一捧地挖着土。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
渐渐地,一个浅坑出现在他面前。
他从怀中——那件早已破损不堪的青衫内里——取出了一物。
那是一片焦黑的、巴掌大小的布料残片,边缘粗糙,似乎是从某种战旗或衣袍上撕裂下来的,上面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难以辨认的色泽。
这是楚山河战死后,他于一片混乱中,唯一拾取到的、蕴含其一丝微末气息的遗物。
他将这片焦黑的布料,轻轻置于浅坑中心。
然后,他开始用手,将挖出的土壤,一捧一捧地,回填。
缓慢,专注,一丝不苟。
没有墓碑,没有铭文。
当最后一捧土壤覆盖上去,形成一个微微隆起的、毫不起眼的土包时。
陈长生停下了动作。
他静立在土包前,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对着土包,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颔首。
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告别的意味。
仿佛在说:
“辛苦了。”
“安息吧。”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片新坟,转身,向着帝关废墟之外走去。
步伐依旧缓慢,却似乎比来时……轻松了那么一丝丝。
仿佛卸下了万古重担的一角。
小黑深深看了一眼那不起眼的土包,熔金的眼中悲恸与敬意交织,最终也化作深深一瞥,转身快步跟上主人的步伐。
首站帝关,埋骨葬英。
无言告别,万古同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