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自北而来,卷起漫天尘埃,掠过高耸的攻城塔。
吕布凭栏而立,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浴血的战旗。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寸寸地扫过远处那座巍峨的雄城——蓟县。
城墙高逾四丈,以巨石垒砌,缝隙间浇灌着铁汁,在冬日惨白的光线下泛着森冷的金属光泽。
墙垛之后,人影绰绰,密密麻麻的长戟与枪尖组成了一片钢铁森林,袁军的旗帜在寒风中挣扎着,像是一头被困巨兽发出的无声咆哮。
每一个女墙后,都可能藏着一双致命的眼睛和一张拉满的强弓。
这是一座武装到牙齿的堡垒,一座足以吞噬数万生命的绞肉机。
吕布身经百战,见过的坚城不知凡几,但此刻,蓟县城防的森然与严整,依旧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沉了一下。
他身后的并州狼骑是天下无双的野战精锐,可攻城,却从来不是骑兵的专长。
他带来的六万大军,此刻看似声势浩大,但分兵驻守右北平后,真正能投入攻城的,不过五万之众。
而城中,审配麾下尚有三万守军,再加上临时征召的青壮,数量上几乎与他持平。
以均势之兵,攻此天险之城,无异于以血肉之躯去撞击钢铁壁垒。
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乎被风声淹没。
“主公何故叹气?”一个温润而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徐庶不知何时已登上塔来,他裹着一件厚实的裘袍,面色在风中有些发白,但眼神一如既往地清亮。
吕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死在蓟县的城楼上,缓缓道:“元直,你看此城,像不像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正等着我们把士卒的性命填进去?”
徐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眉头也渐渐蹙起:“蓟县城高池深,审正南(审配字)又素以治军严谨着称,此战……确实不易。”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军长途奔袭,粮草辎重皆在身后,利在速战。而袁军背靠坚城,以逸待劳,最愿看到的,便是我军顿兵于坚城之下,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时间,不在我们这边。”
吕布默然。
徐庶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攻防,更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拖得越久,分散在幽州各地的袁军残部就越有可能回援,甚至冀州的袁绍主力也可能得到喘息之机,挥师北上。
到那时,他这支孤军,将面临被反向包围的绝境。
“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吕布的声音变得冷硬如铁,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沉重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我将令,擂鼓,攻城!”
“喏!”
几乎在吕布军中战鼓响起的同时,蓟县城头,一个须发戟张的身影猛地出现在女墙之后。
审配一手扶着墙垛,一手指向城下那片黑压压的军阵,声嘶力竭地怒吼起来。
“城下的吕布听着!你本丁原义子,却弑主投董;后为王允爪牙,又背刺董贼!反复无常,寡廉鲜耻,实乃三姓家奴,天下第一逆贼!如今竟敢引兵犯我大汉疆土,残害河北忠良!尔等助纣为虐之徒,必将身死族灭,遗臭万年!”
他的声音灌注了全部的力气,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鄙夷。
城头上的袁军士卒被他这番话激得热血上涌,胸中的恐惧似乎被愤怒所取代,他们举起手中的兵器,跟着齐声怒吼:“誓杀逆贼!保卫蓟县!誓杀逆贼!保卫蓟县!”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要将吕布军的战鼓声压下去。
然而,审配扶着墙垛的手,指节却已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看似激昂,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困守孤城,粮草有限,外无援军,他们已是瓮中之鳖。
这番怒骂,既是为激励士气,又何尝不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最悲壮的咆哮。
对于城头的叫骂,吕布置若罔闻。
对于他而言,这些言语上的攻击,软弱得就像是孩童的拳头。
他只是冷漠地抬起了手,然后重重挥下。
“呜——”
苍凉的号角声划破天际,三万铁骑动了。
他们并未直接冲向城墙,而是在距离城墙两百步的距离上,如同两股黑色的潮水,向两翼散开,沿着城墙开始高速奔驰。
马蹄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大地为之震颤。
骑手们娴熟地在颠簸的马背上摘下骑弓,搭上箭矢,不需瞄准,只是朝着城墙的方向,将手中的羽箭一波波地泼洒出去。
箭矢如蝗,发出尖锐的嘶鸣,掠过数百步的距离,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给城头的守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袁军士卒不得不将身体藏在女墙之后,不时有倒霉的家伙被流矢射中,发出一声惨叫。
这种奔射袭扰,杀伤或许有限,但其连绵不绝的态势,却像是一只苍蝇,不断地在你耳边嗡嗡作响,让你烦躁,让你分神。
而这,仅仅是前奏。
在骑兵开始袭扰的同时,吕布军阵的中军,两万名步弓手在各级军官的号令下,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推进。
他们在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停下脚步,这个距离,足以让他们的强弓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举弓!”
“搭箭!”
“放!”
随着一声令下,两万名弓手几乎在同一瞬间松开了弓弦。
弓弦震动的嗡鸣声汇成一股可怕的巨响,两万支羽箭腾空而起,在天空中形成一片比刚才骑兵射出的箭矢更为庞大、更为密集的乌云。
这片乌云遮蔽了冬日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死亡的呼啸,朝着蓟县城头猛然砸下!
“举盾!”城头的袁军校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噗噗噗噗——”
箭雨落下的声音,不是清脆的叮当声,而是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入肉声和撞击声。
木制的盾牌被箭矢射得如同刺猬,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无数士卒被箭矢巨大的动能贯穿盾牌,射穿甲胄,钉死在城墙上。
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响彻云霄,鲜血如同溪流般从墙垛的缝隙中渗出,染红了青灰色的石墙。
一波箭雨过后,不等城头守军喘息,吕布军的第二波、第三波箭雨已接踵而至,仿佛永无休止。
天空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倾泻下来的不是雨水,而是钢铁铸就的死亡。
就在这片死亡箭雨之下,吕布军中,一万名刀盾手动了。
他们左手持着比人还高的大盾,右手紧握着环首刀,以十人为一列,百人为一排,结成一个个紧密的方阵。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冲锋,只是低着头,将身体完全缩在大盾之后,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向着城墙根下挪动。
“顶住!顶住!”领头的队率嘶吼着,声音在箭矢的呼啸中显得有些变形。
箭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他们的盾阵之上。
每一支箭矢的撞击,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盾牌上,再通过盾牌传导到他们的手臂、肩膀,乃至整个身躯。
最前排的士卒只觉得手臂像是要被活生生震断一般,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手掌握着的盾柄流下。
他们的身体在密集的冲击下不断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每向前迈出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然而,没有人后退。
有人倒下了,身后的人立刻补上他的位置,捡起他的盾牌,继续向前。
他们就像是一堵移动的、由血肉和钢铁铸成的墙,沉默地、顽强地,在箭雨中为身后的袍泽开辟着一条通往城墙脚下的安全通道。
远处的高塔上,田豫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拳头在袖中紧紧攥着。
作为曾经公孙瓒麾下的将领,蓟县,曾是他的家。
如今,他却站在这里,看着新任的主公用如此冷酷而高效的方式,一点点地碾碎他曾经为之奋战的城池。
他看到了袁军在箭雨下的挣扎与绝望,也看到了吕布军士卒那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与牺牲。
那支曾经只以勇武闻名于世的并州军,在经历了中原的血火洗礼后,已经蜕变成了一部更为可怕的战争机器。
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充满了冰冷的效率。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有对旧主覆灭的淡淡哀叹,有对审配困守孤城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眼前这股洪流的敬畏。
他意识到,个人的挣扎与情感,在这种席卷天下的力量面前,是何其的渺小与无力。
他想要守住的那份属于过去的忠诚,正在被眼前这残酷而壮丽的现实,一点点碾得粉碎。
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目光从混乱的战场,最终落在了攻城塔上那个如山般屹立的背影上。
也许,顺应这股洪流,才是唯一的出路。
城墙下,第一批刀盾手终于抵达了护城河的边缘。
他们成功地吸引了城头大部分的火力,为后续的部队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高塔之上,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漫天的箭雨只是开胃的血色序曲,真正的雷霆,即将于那座城池最脆弱的心脏处,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