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奔腾,三千柄出鞘的战刀在月色下汇成一条奔腾的死亡之河,直扑向寂静的敌营。
胡车儿一马当先,脸上是嗜血的狂热。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敌人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惨叫,看到了火光冲天、营帐崩塌的壮丽景象。
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这泼天的功劳,将彻底奠定他在军中的地位。
“轰!”
营寨的木门在重骑的冲击下如同纸糊般碎裂四散。
胡车儿纵马冲入,手中的大刀饥渴地准备收割第一颗人头。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惊慌失措的敌兵,也不是仓促迎战的将领。
是死寂。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营帐整齐,篝火未熄,甚至还有几件晾晒的衣物在夜风中飘荡。
但,没有一个人。
一座巨大的营寨,仿佛在一瞬间被鬼神抽空了魂魄,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一股寒气从胡车儿的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勒住战马,坐骑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响鼻。
他不是傻子,眼前这诡异的场景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中计了!”
几乎是嘶吼出声,胡车儿的声音里再没有半分之前的狂喜,只剩下无尽的惊惧。
“撤!全军速撤!”
然而,晚了。
就在他调转马头的瞬间,一道尖锐的鸣响划破夜空。
紧接着,四面八方,无数火把骤然亮起,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睁开的亿万双眼睛,将这片营地照得亮如白昼。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般压来,不再是单薄的冲锋,而是一堵堵厚实无比的音墙,将三千骑兵死死地困在中央。
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那是数倍于己的步卒与弓箭手合围而来的脚步声。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硫磺和桐油味,胡车儿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绝望的包围圈中,一辆高大的战车被缓缓推至阵前。
一名身披重甲、气度威严的中年将领傲立其上,手中握着一张足有一人高的巨弓。
他冰冷的目光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阵中那面代表着主将的“胡”字大旗。
正是辽东太守,公孙度。
“张绣小儿,杀我爱将,此仇不报,我公孙度誓不为人!”公孙度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恨意。
他缓缓拉开弓弦,那张需要数名壮汉合力才能拉开的硬弓在他手中却仿佛毫无重量。
弓弦被拉成一轮满月,一支通体漆黑的狼牙箭,箭头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毒光。
他的眼中没有战术,没有谋略,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复仇怒火。
“着!”
一声低喝,弓弦骤响,如龙吟虎啸!
那支黑色的狼牙箭化作一道死亡的流光,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嘶鸣,瞬息而至。
胡车儿只觉一股致命的危机笼罩全身,他下意识地侧身举刀格挡,但那箭矢的速度快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胡车儿身体剧震,低头看去,那支狼牙箭已然贯穿了他的胸甲,从前胸直没至羽。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口中喷出一股混着内脏碎块的鲜血,手中的大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从战马上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将军!”
看到主将落马,身旁的亲卫赵丰与林柯双目瞬间赤红。
“保护将军!”赵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顾一切地拨转马头,挥舞着长枪冲向胡车儿倒下的方向。
林柯紧随其后,手中双刀舞成一团光影,将射来的箭矢尽数劈飞。
公孙度站在战车上,看着敌将落马,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冷酷到极致的笑意。
他没有再看胡车儿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猎物。
他缓缓举起手,猛地向下一挥。
“一个不留!”
命令下达,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万箭齐发,箭雨如蝗,遮天蔽日。
骑兵们在狭小的空间内挤作一团,成了最完美的活靶子。
战马悲鸣着倒下,骑士被射成刺猬,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浓重的血雾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让这片空营化作了修罗地狱。
赵丰与林柯拼死杀到胡车儿身边,一人将已经昏死过去的主将拖上马背,另一人则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他们的甲胄上插满了箭矢,身上伤口纵横,但一双眼睛里燃烧的,是同袍喋血的悲愤和誓死一搏的决绝。
“冲出去!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赵丰嘶吼着,带着仅存的残兵,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方向发起决死冲锋。
然而,来时三千快骑,此刻还能跟上他的,已不足半数。
城楼之上,张绣听着远方传来的喊杀声由盛转衰,心中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他再也等不下去,亲自点起一千兵马,冲出城门前去接应。
没过多久,他们便遇上了仓皇撤回的残军。
眼前的景象让张绣如遭雷击。
那不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血人。
人人带伤,马匹哀鸣,许多战马上甚至驮着两三具尸体。
他们丢盔弃甲,眼神空洞,来时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与绝望。
赵丰和林柯护着胡车儿冲到阵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主公……我等中计,胡将军他……他……”
张绣的目光落在马背上那个浑身是血、胸口插着狰狞箭矢的身影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自己这位勇冠三军的爱将,手指却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
那双原本永远坚定锐利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了无法抑制的动摇与深深的自责。
“庞统……”他无意识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心如刀绞。
是他,是他被一时的优势蒙蔽了双眼,是他没有听从军师的劝谏,是他亲手将三千精锐送入了虎口。
他默默地调转马头,没有一句责备,只是沉声道:“回城。”
败军归来的队伍,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向城门移动。
脚步声沉重如铅,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全城军民的心上。
城墙上下的士兵们默默地看着这支残破的队伍,看着那些被抬回来的、曾经鲜活的同袍,胜利的喧嚣早已散尽,一种死寂般的哀伤笼罩了整座宛城。
当所有人都簇拥着重伤的胡车儿,乱作一团地涌向医署时,城楼的一角,却有一个身影始终未动。
庞统静静地伫立在冰冷的夜风中,他没有去看那惨烈的败军,也没有去看张绣脸上痛苦的神情。
这一切,他早已料到。
那份看似天衣无缝的诱敌之计,在他眼中却处处是破绽,可惜,他的谏言在主帅高昂的战意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臣,独自品尝着智者不被信任的苦涩与寒意。
周围的喧嚣与悲伤,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墙。
不知过了多久,城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庞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远方的敌营,仿佛要将那片黑暗看穿。
他久久伫立,目光越过惨烈的战场,投向了更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