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南京像被扣在烧红的铁锅里，黏稠的热浪裹着梧桐飞絮扑面而来，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医院IcU外的塑料长椅被反复来往的体温焐得发烫，何世清侧身坐着，平板搁在膝盖上，屏幕里“梭梭种植密度”的参数栏光标闪烁，却迟迟不敢落下。她的左手攥着个掉漆的保温杯，盖子没拧紧，枇杷膏的甜腻香气混着走廊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在鼻尖结成层黏腻的膜——这罐枇杷膏是苏苗苗奶奶传下来的秘方，去年冬天她咳得厉害，苏苗苗守在厨房熬了整整一下午，勺柄上至今还沾着干涸的蜜渍，像凝固的琥珀。
“7床苏苗苗家属，缴费单麻烦签收一下。”护士站的玻璃窗第三次被敲响，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却又刻意放轻了些。何世清抬头时，平板刚好收到新疆荒漠修复项目的中标通知书pdF，蓝色的电子签章在屏幕上格外刺眼。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甲方负责人发来的“祝贺何队！期待实地成果”短信，与主治医生发来的病危通知书扫描件交替弹出，屏幕边缘的裂纹恰好割裂了“恶性心律失常急性发作”的诊断结论，墨色字迹像渗开的血。
她慌忙抹了把下巴，不知何时沾到的枇杷膏蹭在平板上，模糊了戈壁滩测绘图纸的等高线。指尖点进购票App的退票页面，加载圈转得人心慌。就在这时，IcU的监护仪警报声突然刺破走廊的寂静，尖锐得像把刀扎进耳膜。何世清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扑到观察窗前——苏苗苗被围在一圈白大褂里，身体剧烈抽搐，一截苍白的手腕从蓝白条纹床单滑落，腕上系着的红绳格外醒目，那是去年庙会她俩一起求的平安绳，苏苗苗当时笑着说“要系到我们一起去新疆”。
“确认退票”的按钮在屏幕上泛着冷光，何世清的指尖抖得不成样子，连按了三次才成功。退款金额跳出来的瞬间，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刚好是项目预付款的数额，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护士把缴费单递到她面前时，看见她平板上的退票成功提示，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苏小姐清醒时跟我们说过，要是项目中标了，让我们一定劝你去。”
苏苗苗脱离危险拔管的第三天，阳光终于透过IcU的百叶窗照进来，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何世清坐在床边削苹果，果肉刚露出嫩黄，就被苏苗苗用插着留置针的右手按住。她的手指浮肿得像发面馒头，指腹泛着透明的光泽，艰难地在何世清掌心划字，力道轻得像羽毛：“你去。”
氧气管在她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青影，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呼吸声，每一个字都要喘半天：“带...我拍的胡杨林照片...”她顿了顿，睫毛上沾着的泪雾折射出微光，又在何世清掌心慢慢画了棵歪扭的树，枝干缠绕着长成同心圆——那是去年秋天她们在云岭村发现的夫妻树，两棵老槐树的枝干在高空交织，当地人说那是“永不分离”的象征。当时苏苗苗非要爬上去系红绳，差点摔下来，还是何世清稳稳接住她，两人在树下笑作一团。
“我不去。”何世清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把脸埋进苏苗苗的颈窝，闻到药味底下残存的茉莉洗发水香，那是苏苗苗用了好几年的味道，熟悉得让人心安。她掏出手机点开相册，调到最前面：“你看，上周我让新疆的同事用无人机拍的胡杨林秋色，金黄的叶子在沙漠里像火，正好能用在汇报ppt里。”滑动照片时，指尖不小心擦过苏苗苗的输液管，冰凉的触感让两人同时瑟缩了一下。
苏苗苗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把手机拿近。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用没插针的左手抓住何世清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刚脱离危险的人：“滴灌系统...按我上次说的间歇喷淋设计，下午四点启动...正好是我做雾化治疗的时间，到时候我们视频。”何世清抬头时，看见她眼底的光，和当初讨论项目方案时一模一样，亮得惊人。
出发去新疆的前一天，何世清在病房里收拾行李。苏苗苗靠在床头，看着她把冲锋衣、防晒霜一件件放进背包，突然说：“把我那本《荒漠植物图谱》带上，里面有我画的笔记，沙枣和胡杨混种的比例标在第78页。”何世清翻到那一页，果然看见娟秀的字迹旁画着小小的示意图，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和当初在张医生办公桌上刻的一模一样。
戈壁滩的烈日把安全帽烤出刺鼻的塑料味，地表温度超过四十度，空气里全是滚烫的沙粒，吸进肺里都觉得疼。何世清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视频通话，手机支架是用测绘尺和石头固定的，屏幕里苏苗苗坐在病床上，氧气面罩蒙着半张脸，玻璃上凝着细密的水雾。
“苗苗你看，这是刚建成的滴灌系统，”何世清调整镜头，对准帐篷外纵横交错的管道，“按你说的间歇喷淋，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启动——正好是你做雾化的时间。”她抹了把迷眼的汗沙，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你看这组数据，土壤含水率比上周提升了5%，梭梭苗的成活率也上去了。”
屏幕那端，苏苗苗突然抬手，在氧气面罩的玻璃上呵了口气，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窗外的梧桐树影透过玻璃映进来，在呵气形成的水雾里模糊成一团绿雾。护工阿姨的声音从画外传来：“苏小姐今天精神好着呢，早上非要坐轮椅去走廊看太阳，说要跟新疆的何队看同一个方向的光。”
“对了，我给滴灌控制器加了远程开关，”何世清突然想起什么，点开手机里的App界面，把屏幕凑到镜头前，“你看这个按钮，你点这里，北区的苗圃就能浇水。”她的话音刚落，突然噤声——画面里苏苗苗正艰难地抬起手，护工阿姨在旁边扶着她的胳膊，她的指尖在平板上轻轻一点。帐篷外立刻传来淅沥的水声，何世清探头出去，看见北区的梭梭苗在喷灌的水雾中舒展开针叶，嫩绿的芽尖在阳光下闪着光。
“怎么样，没骗你吧？”何世清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眼眶却有点发热。屏幕里的苏苗苗摘下氧气面罩，露出个虚弱却灿烂的笑容，嘴角还沾着点雾化治疗的药水痕迹：“下周...可以尝试沙枣和胡杨混种了，我查了资料，沙漠干热气候下，这种配置的涵水固沙效果能提升17%。”
深夜的戈壁滩格外安静，只有发电机的嗡嗡声和风吹过帐篷的呜咽声。何世清借着手电筒的光核对数据，卫星网络信号时断时续，传送一份测绘报告要等半个多小时。就在这时，微信突然收到苏苗苗发来的文件，是张手绘的设计图。
她点开原图，鼻子一酸。图纸是画在医院的病历背面，病床小桌板不稳，线条有些歪歪扭扭，但每一处标注都格外认真：“建议在胡杨林外围增加沙枣林带，株距2.5米，行距3米，与胡杨呈品字形配置——参考去年云岭村梯田边缘的植被配置方案，当时测得的土壤保水率提升19%。”图纸的角落画着个小小的太阳，旁边有道淡淡的红印，那是心电图导线在她腕间勒出的痕迹。
何世清突然想起去年在云岭村的日子。当时她们在调研梯田植被，苏苗苗蹲在田埂上记录数据，太阳晒得她满脸通红，却不肯戴帽子，说“要跟庄稼一起晒太阳才知道它们需要什么”。晚上两人挤在村民家的小床上，苏苗苗在笔记本上画植被配置图，何世清在旁边标测绘数据，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那棵缠绕的夫妻树。
项目进入收尾阶段时，苏苗苗的身体好了很多，已经能脱离氧气面罩正常说话。每天晚上视频时，她都会跟何世清讨论项目细节，从梭梭苗的灌溉频率到沙枣的种植深度，比甲方的监理还要认真。有一次何世清随口说“沙漠里的星空真好看，就是少了点参照物”，第二天就收到苏苗苗寄来的星空投影仪，附带一张纸条：“晚上加班时打开，就像我陪你看星星。”
竣工典礼的前一天，戈壁滩突然刮起飓风，狂风卷着沙砾砸在帐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临时搭建的电路被刮断，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漆黑。何世清打着手电筒去检修发电机，手电筒的光在风沙中只能照出一米远，她的手指被发电机的零件划破，渗出血珠，很快就被风沙吹干。
就在她低头接电线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视频通话的铃声在寂静的沙漠里格外清晰。她慌忙接起，镜头剧烈晃动了几下，然后出现苏苗苗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她居然坐着电动轮椅，出现在机场的安检口，身上还穿着何世清给她买的米白色风衣，膝上摊开的新书封面格外醒目，书名是《心跳与沙海》。
“你...你怎么会在这？”何世清的声音发颤，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苏苗苗咳嗽了两声，举起手里的登机牌，玻璃安检门映出航班信息：南京禄口机场-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起飞时间是两小时前。她把新书凑到镜头前，扉页上的题字清晰可见：“献给带我看见沙漠星空，也让我看见生命力量的人——清清。”
“出版社给的疗养假期，”苏苗苗笑着说，眼角的细纹里带着狡黠，“张医生说...沙漠的干热气候，对心肌恢复有好处，比在医院待着强。”她顿了顿，护工阿姨在旁边帮她理了理风衣，“我跟甲方那边也联系过了，他们说竣工典礼让我当特邀嘉宾，毕竟...这个项目也有我的‘远程功劳’。”
何世清看着屏幕里的苏苗苗，突然说不出话。风沙还在刮，但她觉得心里的某块地方突然亮了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温暖。她想起苏苗苗在IcU里攥着她的手说“你去”，想起她在视频里远程控制滴灌系统，想起她画在病历背面的设计图，那些跨越三千公里的牵挂，此刻都化作了屏幕里那张熟悉的笑脸。
“我去接你。”何世清说完，转身就往营地外跑，手电筒的光在风沙中划出一道坚定的轨迹。发电机还没修好，但她顾不上了，她只想快点赶到机场，快点见到那个为了她，跨越三千公里赶来的人。
越野车在戈壁滩上疾驰，车轮卷起的沙砾在身后形成长长的烟尘。何世清打开车窗，风里带着沙枣花的清香，那是她们混种的沙枣林已经开花了。手机还挂在支架上，视频通话还没挂，屏幕里苏苗苗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机场跑道，轻声说：“清清，你看，天空是一样的蓝。”
“是啊，一样的蓝。”何世清的声音带着笑，泪水却忍不住掉下来，落在方向盘上，很快就被风吹干。她想起去年在云岭村的夫妻树下，苏苗苗说“我们要一起去看沙漠的胡杨，看天池的水，看所有好看的风景”，当时她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愿望，现在才知道，有些承诺，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总会实现。
快到机场时，手机信号突然变得不稳定，画面开始卡顿。苏苗苗的脸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她突然抬手，指尖朝着屏幕伸过来。何世清也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贴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信号中断前的最后一帧画面，是两人的指尖在屏幕上重叠，背景是戈壁滩璀璨的星空坐标，和南京医院窗外的梧桐树影，在这一刻完美重合。
越野车停在机场门口时，何世清看见苏苗苗坐在电动轮椅上，护工阿姨推着她，正朝着出口的方向张望。她跳下车，快步跑过去，风沙吹乱了她的头发，却吹不散她脸上的笑容。苏苗苗也看见了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里闪着泪光。
何世清蹲下身，把苏苗苗紧紧抱在怀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茉莉洗发水香，混合着沙漠的沙枣花香。“我来接你了，”她在苏苗苗耳边轻声说，“我们一起去看胡杨林，一起看沙漠的星空。”
苏苗苗靠在她的怀里，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哽咽：“嗯，一起去。”远处的戈壁滩上，胡杨林在夕阳下泛着金黄的光，沙枣花的清香随风飘散，三千公里的距离，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彼此掌心的温度。她们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苏苗苗的治疗还需要继续，沙漠的项目也还有很多后续工作，但只要她们在一起，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没有到不了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