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日天黑得早,才下午五点多,窗外已是灰蓝一片,只有远天际线还残留着一抹橘红的暖光,像是迟迟不愿退场的夕阳。小院里,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中伸展出清晰的黑色剪影,安静地守护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屋里却是暖的。橘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厨房里传来热油与食材碰撞的滋啦声,伴随着浓郁的饭菜香气,一阵阵飘散开来,是人间烟火最朴素的温暖。
孙婷婷在厨房里忙碌着,灶台上摆满了碟碗。红烧鲤鱼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酱汁浓稠;清炒的菜心碧绿生脆;一碗嫩黄的鸡蛋羹平滑如镜;还有一小锅正用文火慢炖的鸡汤,金黄的油花下,汤汁清亮,那是苏苗苗以前最爱喝的,说她妈妈也常给她炖。孙婷婷的动作有些缓慢,却又异常专注,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她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窗外渐浓的夜色,眼神复杂,有期盼,更有一种深藏的痛苦。
“妈,我们回来了。”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何世清刻意提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快的语调。孙婷婷擦手的手微微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转身迎了出去。
何世清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她侧着身,一边换鞋,一边对着身旁的空隙柔声说:“苗苗,快进来,外面冷。妈肯定把饭都做好了。”
她伸出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眼神温柔地落在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影上,仿佛真有人在拍打身上的寒气。
“哎,回来啦!”孙婷婷笑着应和,目光飞快地掠过女儿身边那片虚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但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破绽,“苗苗快坐下歇歇,坐了一天车累坏了吧?清清也是,快脱了外套,喝口热水暖暖。”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走到饭桌旁,拉开一把椅子——正是苏苗苗每次回来坐的那个位置,靠着窗,能看到院子里的老槐树。她还特意将椅子往里挪了挪,留出足够的空间。
何世清扶着“空气”坐下,动作轻柔,仿佛苏苗苗真的虚弱到需要搀扶。她自己则坐在旁边,脱下外套,接过母亲递来的热水,先放在了“苏苗苗”面前:“苗苗,先喝点热水,妈炖了鸡汤,你最喜欢的,等会儿多喝点。”
“是啊,苗苗,这鸡汤我炖了一下午,火候正好,你得多补补。”孙婷婷端着汤碗走过来,稳稳地放在那个空位前,还细心地将汤勺摆好。她看着女儿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鼻尖一酸,赶紧别过脸,盛了满满一碗鸡汤,放在何世清面前,“清清,你也喝,看你最近瘦的。”
饭桌上,气氛诡异而“温馨”。
“苗苗,尝尝这个鱼,今天集市上买的,很新鲜。”孙婷婷夹起一大块鱼肚子肉,仔细剔掉主要的刺,然后极其自然地放进了那个空碗里。碗是苏苗苗常用的那个,印着浅浅的兰草花纹。
“谢谢妈。”何世清代为回答,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转头对“身旁”说,“看,妈多疼你。你快吃,小心刺。”
她自己却几乎没动筷子,目光大部分时间都焦着在那片空位上,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光。
“苗苗,你上次电话里说,新书快写完了?进展还顺利吗?”孙婷婷扒了一口饭,状似随意地问道,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仿佛真的在和一个许久未归家的孩子拉家常。 何世清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轻快:“顺利!特别顺利!编辑都夸她构思巧妙呢,是吧,苗苗?”她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状,然后笑着对母亲说:“她说还行,就是结尾有点卡壳,需要再琢磨琢磨。妈您别担心,有我在旁边帮她看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孙婷婷连连点头,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那个空碗里,“写书费神,但也别太累着。身体要紧。”
“嗯,我知道的,妈。”何世清替“苏苗苗”答应着,自己也终于拿起筷子,吃了几口,但咀嚼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时不时会转头,低声和“身边”交谈几句,声音轻柔,内容模糊,像是恋人间的私语。有时她会因为“听到”什么而低笑出声,那笑容真切而明亮,却像针一样扎在孙婷婷心上。
这顿饭,吃得缓慢而沉重。桌上的菜在慢慢变凉,唯有那碗放在空位前的鸡汤,还固执地冒着几不可见的热气,像一个苍白的幻觉。
终于,何世清放下筷子,满足地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习惯性地向旁边递过去,又在半空中僵住,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妈,我陪苗苗去院子里走走,她说吃得太饱,消消食。”
“好,去吧,穿件外套,别着凉。”孙婷婷叮嘱道,看着女儿细心地拿起沙发上苏苗苗常穿的那件米色开衫,搭在臂弯,然后对着空气伸出手,做出搀扶的样子,相携着走向院子。
当那扇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女儿和“她”的身影,孙婷婷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崩塌。她猛地背过身,双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手掌和袖口。
她走到洗碗池前,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哗哗地流着。她开始机械地收拾碗筷,手指碰到那个属于苏苗苗的、印着兰草的碗时,动作彻底停滞。碗里,还有她刚才夹进去的、一口未动的鱼肉和青菜。
她拿起那个碗,碗壁冰凉。她想起苏苗苗最后一次在家吃饭,也是这样的冬天,那孩子胃口不好,只喝了一小碗鸡汤,却还笑着夸她:“妈炖的汤天下第一好喝。” 那时,她的脸颊还有点肉,眼睛亮晶晶的,会偷偷把不爱吃的肥肉夹到何世清碗里,被发现了就吐吐舌头。
可现在,这个碗,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孙婷婷终于支撑不住,额头抵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在水流声的掩盖下,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她的身体沿着墙壁滑下,蜷缩在厨房冰冷的地面上,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力气的孩子。
窗外,院子里,何世清正挽着“苏苗苗”的手臂,在清冷的月光下慢慢踱步。她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正低声说着什么,仿佛在分享一个只有她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寒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盛大而悲伤的幻觉,奏响无声的伴奏。
屋内的悲恸与屋外的“温馨”,仅一门之隔,却已是两个再也无法交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