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八月十五。中秋。
辽东,本溪钢铁要塞。
月上中天,本该是清辉万里的良夜。但在这里,皎洁的月光刚一洒落,就被无数高炉喷吐出的浓烈黑烟撕得粉碎。 整个本溪山谷,像是一座永不熄火的炼狱。探照灯(乙炔灯)惨白的光柱在厂区内来回扫射,将黑夜切割得支离破碎。这里没有赏月的闲情逸致,只有钢铁的撞击声和蒸汽的嘶鸣声,汇聚成大明帝国最强劲的心跳。
兵工厂,特级保密车间“甲字号”。
这里是禁地中的禁地,只有佩戴了“红牌”的核心工匠才能进入。 此时,一台巨大的蒸汽镗床刚刚停止轰鸣。李苏身穿满是油污的工装,正趴在一门刚刚下线的火炮前,手里拿着一把游标卡尺,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审视一件瓷器。
这是一门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火炮。 它的炮管不再是光溜溜的滑膛,里面刻着四条深邃的阴线(膛线)。 更诡异的是,它的炮尾不是封死的,而是开了一个方形的槽口,装有一个沉重的、可以横向滑动的钢制炮闩。
后装线膛炮(参考阿姆斯特朗炮早期型号)。 这是超越了时代的产物,是李苏为辽东决战准备的“死神”。
“大人,还是那个老问题。” 宋应星顶着两个深陷的黑眼圈,手里捧着那个拆下来的炮闩,声音沙哑而焦虑: “这炮闩做得再精细,金属对金属,终究有缝隙。刚才试射的时候,火药燃气从炮尾喷出来,差点燎了炮手的眉毛。气闭不住,射程就上不去,这炮……就是个半成品。”
李苏直起身,接过炮闩,眉头紧锁。 没有橡胶,没有高分子材料,“闭气”(obturation)成了横亘在工业化面前的一座大山。蒸汽机漏气还能忍,大炮漏气可是要命的。
“不能用软物硬填。” 李苏看着炮闩上的烟熏痕迹,脑海中飞速闪过现代火炮的发展史。 在这个没有橡胶的时代,必须用一种耐高温、有延展性的材料来代替。
“长庚。” 李苏突然走到废料堆旁,捡起一块修补锅炉用的紫铜板。 “铜比钢软,对不对?”
“是,铜性软,延展极佳。”宋应星不解。
“那就用铜。” 李苏拿起炭笔,在图纸上画了一个看似简单的杯状圆环: “做一个紫铜做的‘碗’,扣在炮闩的闭锁头上。” “利用火药爆炸瞬间产生的万钧压力,把这个软铜碗撑开!让它在千钧一发之际,死死地贴在炮膛内壁上,堵住所有的缝隙!”
“压力越大,贴得越紧。” 李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就叫——自紧密封。” “虽然打几十发就要换一个铜环,费点钱。但在战场上,用这点铜换来五倍的射速和千步之外的精准,值!”
宋应星盯着那个图纸,瞳孔渐渐放大,随后猛地一拍大腿: “妙!妙啊!以火治火,以柔克刚!大人真乃神人也!”
……
就在车间里一片欢腾之时,无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正在清扫铁屑的杂役,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叫老张。 档案上写着他是陕西逃荒来的流民,老实巴交,已经在厂里干了半年杂活。 但他还有另一个名字——钮祜禄·额尔赫。 他是范文程亲手调教的死间,也是皇太极安插在本溪最深的一根钉子。
老张低着头,看似在扫地,眼角的余光却贪婪地死死盯着李苏手里那张关于“紫铜环”的草图。 他的心跳在加速。 他知道,那个小小的铜环,就是大明火器之所以犀利的秘密!只要把这个秘密带回盛京,大金的红衣大炮就能脱胎换骨!
当晚,丑时。 工人们换班的嘈杂声掩盖了一切。 老张混在人群中,手里提着一个泔水桶,走向工厂的侧门。他的鞋底夹层里,藏着一张用炭笔匆匆描画的微缩图纸。
侧门平时看守松懈,只要给看门的那个老兵塞点烟叶就能过。 老张摸了摸怀里的烟叶,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
然而,当他走到门口时,脚步却僵住了。 那个平时贪财的老兵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便装、手里把玩着两颗铁胆的汉子。 孙得胜。
“老张,这么急着去哪啊?” 孙得胜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笑容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啊……孙统领。”老张脸色一白,强作镇定,“今儿中秋,家里婆娘病了,我想把这点剩饭带回去给她补补……”
“婆娘病了?” 孙得胜叹了口气,眼神中透出一股看透一切的怜悯: “可惜啊,你在盛京的老婆孩子,怕是等不到你这口饭了。”
这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瞬间击碎了老张所有的伪装。 “你知道?!” 老张的瞳孔猛地收缩,原本佝偻的身躯瞬间挺直,右手如毒蛇般从泔水桶下抽出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孙得胜的咽喉。 动作凌厉,那是杀人的技法。
“砰!” 一声闷响。 孙得胜甚至没有拔刀。他袖子里滑出一把双管短铳,直接顶在老张的肚子上扣动了扳机。
铅弹打碎了老张的脊椎。 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刚想咬碎牙里的毒囊自尽。 黑暗中冲出来两个夜不收,熟练地卸掉了他的下巴,把他按在地上,像捆猪一样捆了起来。
“搜!” 片刻后,一张画着“紫铜密封环”的图纸,从被割开的鞋底里掉了出来。
……
半个时辰后。审讯室。
李苏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那张沾血的图纸,面色阴沉。 这已经不是抓到的第一个了。
“大人,招了。” 孙得胜擦着手上的血走进来,脸色难看: “他是范文程的人。而且……他是拿着兵部的勘合(通行证)混进流民队伍的。”
“兵部?” 李苏冷笑一声,将图纸扔在桌上。 “看来,京城里还是有人不死心啊。他们不仅想看着我死,还想把我的技术卖给建奴,好借刀杀人。”
皇权与相权的博弈,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朝堂上的那些文官,虽然暂时被压服了,但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武夫”掌握如此可怕的力量。泄露军机,让建奴牵制李苏,是他们最阴暗的算盘。
“大人,全杀了吗?”孙得胜问。
“不。” 李苏站起身,把那张真的图纸扔进火盆。火光映照着他冰冷的脸庞。 “既然范先生这么想要图纸,那就给他一份。”
“长庚。”李苏看向角落里的宋应星。 “去,画一份**‘炸膛炮’**的图纸。”
李苏的声音低沉而残忍: “把炮管的壁厚改薄三成,把那个紫铜密封环的尺寸……改小两毫厘。” “这点误差,平时看不出来。但一旦开炮,气闭不住,高温高压燃气会直接喷向炮手的脸,甚至引爆火药桶。”
“让孙得胜找个机会,‘不小心’让这个细作逃出去,让他带着伤,把这份‘用命换来’的图纸带给皇太极。”
宋应星打了个寒颤。 这比直接杀人狠多了。这是要让建奴倾家荡产造出一堆废铁,然后在战场上自己炸死自己。
“是!”
……
次日清晨。
李苏站在高岗上,看着一列满载着真正的新式后装炮和紫铜密封环的火车,缓缓驶向北方。 那是为**“辽东大决战”**准备的物资。
“大人,那个细作带着假图纸跑了。”孙得胜在身后汇报,“咱们的人一路‘追杀’,让他受了点伤,但没死。”
“很好。” 李苏望向东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盛京城里那张狂喜的脸。
“皇太极有了红衣大炮还不够,他还想学我的后装炮。” “那就让他学。学费,就是他整个炮兵营的命。”
他转过身,看向京城的方向。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外部的敌人可以用炮火消灭,但内部的烂疮,却比建奴更难对付。 这次泄密事件,让他明白:在彻底解决建奴之前,京城绝不能乱。
“给皇上发电报。” 李苏沉吟片刻,说道: “就说……本溪大捷,新炮试制成功。为贺皇上万寿节,臣特进献**‘龙吟’**宝炮一门,另附……内帑分红五十万两。”
“银子开路,堵住那帮文官的嘴。” “只要皇上还站在我们这边,这天,就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