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九月下旬，《古剑奇地》剧组结束了在横店的集中拍摄，整体转场至邻市一处依山而建的影视基地。新场地处处透着古朴的韵味，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向上，连接着各个精心搭建的古代布景，空气中弥漫着山林雨后特有的湿润草木清香，偶尔还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鸟鸣。
徐梓瑜提着自己那个装满了各式化妆品和工具的专用化妆箱，跟在首席化妆师张姐身后，走进了临时搭建的化妆间。她身上还穿着那套淡紫色的“青璃”戏服，轻柔的纱质裙摆随着步伐扫过略显粗糙的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响。此刻的她，在剧组里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替身演员身份。自从半个月前主动拜师学艺并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和勤奋后，她已然成为了张姐得力的助手，兼顾着替身戏份和帮群演、配角补妆的重任，剧组上下也都默认了她这“半个化妆师”的身份。
“小徐，等会儿你先去给林薇薇把眼妆补一下，她刚才那场戏出了点汗。补完再去看看女二号那边的眉形，我感觉她今天的眉峰画得有点太锐利了，跟她角色温柔的人设不太搭，需要调整得柔和一些。”张姐一边熟练地整理着摊开的各种眼影盘，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语气里是十足的信任。
“好的张姐，我记下了。”徐梓瑜轻声应着，手下动作麻利地从自己箱子里取出专用的眉笔和螺旋眉刷。经过这半个月的刻苦练习和实战，她画眉的手法已经异常娴熟稳定，手腕运力精准，勾勒出的眉形既符合角色要求，又能很好地修饰演员的脸型。就连那位有些挑剔的女二号，在一次精心修饰后都忍不住赞叹：“小徐，你这双手真是巧，比我那个跟了多年的专属化妆师调整得还细致自然，以后我这眉毛可就交给你了。”
上午十点整，带妆彩排准时开始。这场戏是女六号“青璃”与正派弟子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需要通过“持剑试探”的戏码，精准展现出青璃“表面示弱、内里藏奸”的双面特质。徐梓瑜早已换好了完整的戏服，脸上的妆容也是她根据张姐的指点，结合自己对角色的理解精心调整过的——用浅咖色的阴影巧妙地柔和了略显硬朗的下颌线轮廓，眼尾处点缀着不易察觉的细碎珠光，让眼神在流转间多了一丝媚意，唇色则选用了偏暗的豆沙色，既显气色又不失沉稳，恰到好处地融合了柔媚与潜在的狠厉。
她手持道具长剑，按照之前与林薇薇反复推敲定下的动作设计，手腕灵巧地一旋，带出一朵漂亮的剑花，剑尖虚指向对手时，嘴角恰到好处地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脚步配合着节奏小幅度挪移，淡紫色的纱裙裙摆随之轻盈翻飞，整个姿态既优美又暗含机锋。
“很好！就是这个感觉！眼神再给一点，带出点算计的意味，但别太满，收着点！”导演坐在监视器后，透过喇叭传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满意。
徐梓瑜立刻心领神会，迅速调整了眼神，将原本流露出的柔媚悄然收敛，转而注入一丝锐利的光，但这锐利又被刻意压制在眼底，若隐若现，恰好符合“试探”阶段应有的审慎和心机。就在她凝神静气，准备衔接下一个旋身刺剑的关键动作时，放在戏服内袋里的手机却极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相对安静的片场显得格外突兀，瞬间打断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专注状态。
“先停一下！”导演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示意暂停，目光投向徐梓瑜，“小徐，先去把电话接了吧，调整好状态我们再继续。”
徐梓瑜连忙点头致歉，快步走到布景外围相对僻静的角落，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没有任何备注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她老家的城市。她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指尖微凉，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并刻意将声音压得更低柔些，维持着平日的女性声线：“喂，您好，哪位？”
“你还知道接电话？！”听筒里猛地炸响一道熟悉而又刺耳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断和怒气，正是她父亲徐茂公，“立刻给我回家一趟！马上！”
徐梓瑜的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指尖死死攥紧了冰凉的手机外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重生之后，她特意更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只给老家留了一个几乎不用的备用号码和模糊的地址，没想到父亲还是找到了她。
“我回不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已经接了新剧组的工作，现在在外地拍摄，周期很紧，没有假期，走不开。”
“新剧组？什么破剧组能比回家还重要？！”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解和指责，“我是你爸！我养你这么大，现在让你回趟家你都推三阻四，我跟你妈真是白养你了！”
“我没有白养你们。”徐梓瑜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前世被原生家庭无尽索取、压榨，最终被逼到绝境纵身一跃的惨痛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神经。她咬了咬牙，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决绝，“我现在只想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事业。等我真正站稳了脚跟，有了底气，自然会风风光光地回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事无成、灰头土脸地回去，继续陪着你们一起忍气吞声，被那些亲戚邻里看笑话！”
她始终无法忘记，前世的父母是如何懦弱无能，被势利的亲戚算计，被周遭的邻居轻视，却只会将生活的不如意和满腔的怨气，变本加厉地倾泻在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这一世，她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你这逆子！还敢跟我顶嘴？！”父亲显然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在电话那头咆哮起来，“我告诉你徐梓瑜，你要是不马上滚回来，就等着我跟你妈上去找你！到时候闹到你们剧组，你可别嫌我们给你丢人现眼！”
“随你们的便。”徐梓瑜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仿佛瞬间凝结了一层寒冰。说完，她直接掐断了电话，用力之大连指尖都感到了麻木的痛感，仿佛再多用一分力，那脆弱的手机外壳真的会被捏碎。
山林间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吹拂过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闷和冰冷。徐梓瑜独自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久久无法平静。她太了解自己的父母了，那种封建又极度好面子的性格，刚才电话里的威胁绝不仅仅是气话。他们真的很有可能不管不顾地找到剧组来大闹一场。一想到前世家人的纠缠不休如同噩梦般如影随形，最终导致自己身败名裂、含恨而终的结局，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刚才彩排时全神贯注投入角色所积累起来的那点专注和底气，在这一刻，仿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击得粉碎，消散得无影无踪。
“小徐？怎么回事？”不知何时，导演走了过来，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询问道，“接个电话的功夫，脸色怎么难看成这样？家里出什么事了？”
徐梓瑜猛地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虚：“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里有点小事，沟通上有点……误会。”
“别硬撑着。”导演是何等精明的人，在剧组见惯了各种人情世故，一看她这状态就知道绝不仅仅是“小事”那么简单。他理解地拍了拍徐梓瑜单薄的肩膀，“这样吧，我给你放半天假，你先回酒店好好休息一下，缓一缓。拍戏最讲究状态，心乱了，戏就散了。状态不好，动作再熟练也是白搭。”
徐梓瑜愣了一下，没想到导演会如此体恤，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喉头有些发紧，低声道：“谢谢导演……给您添麻烦了。”
她返回片场，默默地将身上的戏服外套仔细脱下来，交还给负责服装的工作人员，又跟张姐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这才独自一人朝着剧组安排的临时酒店走去。脚步因为心事的沉重而显得有些蹒跚。刚走出片场没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快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女声：“梓瑜姐！梓瑜姐！你等等我呀！”
是剧组的场记小夏，一个刚毕业没多久、性格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平时就特别喜欢黏着沉静温柔的“梓瑜姐”，问东问西，两人关系相处得颇为融洽。
徐梓瑜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小夏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面前，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不由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不用忙场记的活儿了吗？”
“是导演让我来的！”小夏眨了眨大眼睛，凑近些，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关切，“导演说你心情不好，让我过来陪陪你，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她仔细观察着徐梓瑜依然没有血色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姐，是不是家里……出什么大事了？刚才看你接完那个电话，脸唰一下就白了，好吓人。”
回到略显简陋的酒店房间，徐梓瑜沉默地坐在床沿，目光没有焦距地望向窗外层叠起伏的山峦和郁郁葱葱的树林。小夏则乖巧地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双手托着腮，安安静静地陪着，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徐梓瑜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我家里人……他们好像，知道我在这里拍戏了。”
“家里人知道了不是好事吗？”小夏歪着头，有些不解，“他们要是能来探班，多好啊，说明关心你呀。”
“不，不好。”徐梓瑜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里面交织着忧虑、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现在……还不是能跟他们坦白一切的时候。我害怕……害怕他们不理解，更害怕他们会不管不顾地跑来，打乱我现在所有的计划和努力。”她不敢深入想象，如果父母此刻出现在剧组，发现他们眼中的“儿子”不仅穿着女装，还以女性的身份在剧组工作，甚至经历了那些难以言说的潜规则，会引发怎样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暴——轻则可能会撕扯她的戏服，在片场大吵大闹，让拍摄彻底中断；重则……可能会将她的秘密彻底公之于众，让她在这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圈子里彻底无法立足，万劫不复。
“坦白？秘密？”小夏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梓瑜姐，你……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呀？”
徐梓瑜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小夏，那眼神深邃而沉重，完全不同于平日里那个温婉顺从的“姐姐”形象。她沉默地审视了小夏几秒钟，仿佛在衡量眼前这个女孩是否值得托付如此沉重的秘密。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压得极低、仿佛来自深渊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反问道：“小夏，你相信……人有‘上辈子’吗？”
小夏彻底愣住了，眨了眨眼，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可思议：“上……上辈子？就是……就是人死之后，投胎转世之前的那辈子？这……这不是只有小说和电视剧里才有的说法吗？现实中……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我知道。”徐梓瑜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重负般的笃定，“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她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严肃，甚至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目光如炬地紧紧锁住小夏的双眼，“你必须用你的一切向我保证，今天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只能烂在肚子里，绝对、绝对不能向任何其他人透露半分半毫！”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警告的份量充分沉淀，然后继续用那种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如果你做不到，或者将来有一天，你不小心说漏了嘴，哪怕只是无心之失……那么，你就自己找个地方，跳楼谢罪吧。”看到小夏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徐梓瑜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加沉重地补充道：“因为，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所引发的后果，远不是你我能够承担得起的。它不仅仅会彻底毁掉我的人生，还会牵连到很多很多无辜的人，包括整个剧组，包括张姐，也包括……你。”
小夏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严厉的警告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徐梓瑜那双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和疯狂的眼睛，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人绝不是在开玩笑。这个秘密的重量，可能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内心挣扎、恐惧了几秒钟，但最终，对“梓瑜姐”的信任和关心压倒了一切。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回答道：“我……我明白了！我发誓！我用我的性命发誓！我今天听到的一切，绝对不会说出去！死也不会！”
徐梓瑜深深地望着她，良久没有再说话。窗外的山风似乎更猛烈了些，穿过树叶的缝隙，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被揭开、沉重得足以压垮一切的秘密，演奏着一曲低沉而悲怆的序曲。徐梓瑜知道，一旦这个口子打开，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前世今生诉之于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这份独属于她的、关于重生与性别的绝密，既是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全部动力，也是一个随时可能将她吞噬、令她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