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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兵带来的混乱与绝望,如同瘟疫般在陈县军营中蔓延。虽然上层极力弹压,将新到的伤兵溃卒迅速隔离驱赶到偏僻的南营,并严禁士卒私下交谈传播消息,但恐惧就像空气,无孔不入。每个人的眼神都游移不定,窃窃私语声在夜深人静时如同鼠啮般窸窣作响,然后又迅速归于沉寂,生怕被无处不在的耳朵听了去。

默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他那什长该待的、稍微宽敞了些但依旧破败的帐篷。大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一尊忠诚但忧心忡忡的石像。另外两个原属手下也下意识地靠近他,仿佛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不确定性中,默夫这个同样前途未卜的什长竟成了他们唯一熟悉的依靠。而那些新补充来的兵卒,则聚在另一边,眼神闪烁,彼此间用极低的声音交换着听来的零碎噩耗,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闷热的沼泽。

默夫没有理会他们。他坐在一堆勉强算是干燥的茅草上,背靠着冰冷的帐篷布,闭上眼睛。帐篷里混杂着汗臭、霉味和外面飘来的伤兵营特有的腐败气息,但他仿佛闻不到。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刚才那个年轻伤兵破碎却惊心动魄的叙述里,沉浸在了自己那来自多次死亡轮回所积累的、对这段历史模糊却又无比真切的认知之中。

他试图将自己代入吴广的位置,去感受那位“假王”所面临的巨大困境。

首先,是军事上的无解难题。荥阳,天下雄城,中原枢纽。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守将李由并非庸才,而是丞相李斯之子,守城既是为国,也是为家,必然死战。起义军起于草莽,锐气有余,但缺乏攻坚的重型器械和有效的攻城战术。除了蚁附攻城,用人命去堆,似乎别无他法。吴广可能并非不懂军事,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如此坚城,任何正面强攻都注定是消耗战,是拿起义军最宝贵的、来自底层民众的支持与热血去填无底洞。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士气衰竭,这是任何将领都害怕看到的局面。吴广被架在了那里,进,进不得;退,陈胜和整个张楚政权的威望不容他退。他成了钉在荥阳城下的一颗孤子,进退维谷。

其次,是内部日益尖锐的矛盾。田臧、李归这些人,是最早跟随陈胜起义的骨干,是“张楚”这面大旗下的骄兵悍将。他们或许有勇力,有野心,但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和治军的耐心。久攻不克,他们的挫折感会转化为对主帅吴广的不满和怀疑,认为他的指挥“迂阔”、“不力”,断了他们升官发财、裂土封侯的道路。而吴广,作为陈胜任命的“假王”,地位尊崇,但在那些自诩为“开创功臣”的将领眼中,或许他始终是那个“辍耕之垄上”的同伴,威望并非不可挑战。尤其当战事不利时,这种挑战会变得明目张胆。吴广的仁慈,在田臧等人看来,可能就是妇人之仁,是优柔寡断,是导致久拖不决的原因。上下离心,将帅猜忌,这是军队崩溃的前兆。

再者,是后勤与民心的崩溃。几十万大军顿于坚城之下,每日人吃马嚼,消耗是一个天文数字。以张楚政权草创的、混乱的行政体系,根本无法有效保障。从陈县这边粮草日益紧张、分配不公就可见一斑。前线只会更糟。粮食短缺,伤药匮乏,天气转寒……这些都在一点点磨灭士卒们最初的热情和勇气,将他们推向绝望和怨恨的深渊。而吴广,作为前线总指挥,必然首当其冲,承受所有的怨气。他无法变出粮食,无法变出寒衣,无法变出救命的伤药。他的任何承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民心军心都在流失,而流失的民心,会反过来成为压垮他的巨石。

最后,是来自陈县后方的压力。 陈胜在陈县称王,享受着他从未想象过的权力和富贵, 身边又都是朱房、胡武这等谄媚弄权之辈。前方的僵持和巨大的消耗,必然引起陈胜的不耐和猜疑。他需要胜利来巩固政权,需要捷报来满足他的虚荣和野心。吴广作为他最亲密的伙伴被派往前线,本应替他扫平障碍,却迟迟打不开局面。陈胜会怎么想?他会认为吴广尽力了吗?还是会听信身边小人的谗言,怀疑吴广是否拥兵自重,是否起了异心?后方不断的催促、质疑,甚至可能断断续续的补给,都在无声地折磨着前线的统帅。吴广身处前线与后方的夹缝之中,承受着来自两个方向的、截然不同的压力。

默夫缓缓睁开眼,帐篷里的昏暗光线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仿佛能看到那位“假王”坐在中军大帐里,面对着一张粗糙的军事地图,地图上代表荥阳的那个点,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正在吞噬着一切。帐外是伤兵的哀嚎和士卒因饥饿寒冷发出的抱怨,帐内是部将们隐含不满和逼促的目光,案头是来自陈县语焉不详却又暗藏机锋的诏令。

他能做什么?继续强攻?只是徒增伤亡,加速崩溃。撤退?无法向陈胜交代,也可能军心立刻涣散,一退不可收拾。分化安抚田臧等人?或许已经晚了,他们的不满早已生根发芽,变成了取而代之的野心。向陈胜求援、解释?后方那些弄权之徒恐怕早已将他的奏报扭曲得面目全非。

吴广,似乎被困在了一张由军事失败、内部倾轧、后勤匮乏和君王猜疑交织而成的巨网之中,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他的仁慈和相对正直,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权力绞杀中,反而成了致命的弱点。

“田臧杀吴广……”

历史上的这个事件节点,此刻却变得无比真实和必然。那不是一场简单的军事政变,而是一个系统性的崩溃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所有的矛盾都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所有的压力都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吴广,这个身处风暴眼的核心人物,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所有失败和怨气的承担者,成为了祭旗的那颗最显赫的头颅。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场兵变的场景:必然是在某个深夜,以“清君侧”、“诛奸佞”为名,田臧、李归等人率领亲信部众,突然发难。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忠诚于吴广的部队或许会进行短暂的抵抗,但在群龙无首和巨大的混乱中迅速被击溃。吴广或许直到最后那一刻,都无法相信,或者不愿相信,这些曾经一同起事的“兄弟”,会将刀剑对准自己。

一股深沉的、源自历史洪流巨大惯性的无力感,席卷了默夫。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个人的努力和挣扎,在这种席卷一切的浪潮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改变不了荥阳的战局,缓解不了张楚的内部矛盾,更救不了那个注定要成为牺牲品的“假王”。

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是在下一波巨浪拍打过来时,努力让自己这艘破船,晚一点沉没。

他看了一眼帐篷里那些惶惶不安的手下,又看了看外面阴沉沉、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的天空。陈县,这座看似还在张楚控制下的“都城”,其实早已被前线的败绩抽空了根基。吴广的困境,就是整个张楚政权的困境。他的末路,也即将成为这座城池和城中无数人命运的预演。

而他自己,默夫,这个小小的、刚刚沾着同僚鲜血爬上什长位置的轮回者,不过是这艘正在缓缓沉没的巨轮上,一只提前感知到海水冰冷的蚂蚁罢了。

风暴并未结束,它正从荥阳方向,以更快的速度,向着陈县猛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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