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的灯光被调到了最暗,昏沉的光线像一层稀薄的冰,覆在惨白的墙面上,又漫进空气里,凉得像深冬的月光。
白芷的意识就是在这片“月光”里慢慢浮起来的。不是骤然清醒的刺痛,而是像个溺水了太久的人,在窒息的黑暗里漂荡了无数个时辰,终于循着一丝微弱的光,重新摸到了空气的边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连眼皮都重得掀不开。
痛,是先于视觉和听觉钻进来的。不是后颈,那个曾被冰冷金属探针反复刺入、留下淡青色疤痕的地方,而是胸口。一种迟钝的、闷胀的痛,像是内脏被生生撕裂后,又用粗线强行缝合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着皮肉往一起缩,连带着指尖都泛着麻。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指节僵硬得像生了锈,只有指尖能勉强蜷缩——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控制的部位。接着,她用尽全力,一点点抬起那只冰冷、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最终缓缓落在自己的胸前。
指尖触到的是一层崭新的医用纱布,边缘还带着消毒水的清苦气味。纱布下面,能清晰摸到一排细密而整齐的缝合线,凸起在温热的皮肉上,像一条刚爬过她胸膛的蜈蚣,硬邦邦地嵌在那里。
芯片,被转移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突然击穿了她混沌的大脑。她猛地睁开眼睛,视线还是模糊的,只看到天花板上悬着一团朦胧的光晕,暖黄的光晕旁边,立着一个沉默的黑色轮廓——瘦高的身形,肩线绷得很直,像一截浸在阴影里的铁。
那个轮廓动了。他俯下身,带着消毒水的气息慢慢靠近,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在她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浮出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眼睫很长,垂落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影。
是陆沉。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医用镊子,金属尖端夹着一小团沾了消毒液的棉球,棉团湿漉漉的,正往下滴着透明的液珠——他在给她换药。
白芷的呼吸骤然停住。她就那样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用一种近乎处理精密仪器的专注,小心翼翼地揭开她胸口那层已经渗出淡红血迹的旧纱布。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指尖稳定得不像在碰活人的皮肉,冷静、高效,甚至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拒人千里的冷酷。
可当那团冰冷的棉球轻轻触碰到她伤口边缘的皮肤时,白芷却没感觉到一丝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酸涩,从她心脏最深处涌出来,顺着血管漫过四肢百骸,连眼眶都瞬间热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就是这双手,曾在180层那片漆黑的走廊里,穿过纷飞的警报灯,将昏迷的她从死亡边缘抱起来,掌心的温度透过染血的制服,烫得她至今记得;也是这双手,曾在冰冷的控制台前,用指尖划过屏幕上一个又一个“牺牲者”的名字,按下确认键时,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而此刻,这双手沾着她的血,正低着头,为她清理一道在他眼里或许微不足道的伤口。
一个念头,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疯狂的念头,突然攫住了她。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抬起头,用尽刚刚恢复的那一丝力气,将自己干裂而苍白的嘴唇,轻轻印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是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带着她眼角滑落的滚烫泪水,还有她藏在心底、卑微到尘埃里的虔诚。她的唇很凉,泪水却很热,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陆沉的手猛地一僵。
镊子从他指间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清脆,却在寂静的医疗室里显得格外遥远。他没有动,也没有抽回手,就那样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垂着眼看她,眼底第一次浮出一丝极淡的波澜,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白芷没有退缩。她只是看着他,用那双还盛满未散的恐惧、却又透着依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她笑了——嘴角轻轻往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干裂的唇瓣扯出细小的纹路,像一朵在绝境的石缝里,悄然绽开的白色小花。
“这样……”她的声音很轻,气音飘在空气里,像风中的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尘埃落定的安心,“……就永远不会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