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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锋揣着王临的叮嘱,没敢直奔徐世积的营帐——他知道,太刻意反而会露馅。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营地上,被烧毁的草棚还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混着焦糊味和未散的血腥味,几个流民正蹲在废墟旁,用手扒着烧焦的木板,想找出点还能用的东西。赵锋攥紧拳头,故意绕到徐世积巡视的路线上,远远看见徐世积正对着地上的血迹皱眉,身边跟着两个亲兵和一个带队的校尉。

“将军!您可得为弟兄们做主啊!”赵锋几步冲过去,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出来的哽咽,连行礼都显得有些踉跄。他伸手抓住那名校尉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早上那阵乱,咱们巡哨队的弟兄根本没敢掺和!有个叫李老三的,就因为想拉着自家孩子躲远点,刚转过身,就被...就被独孤将军的亲卫一刀捅在了肚子上!肠子都流出来了!军医刚看了,摇着头说...说没救了啊!”

他的演技实在算不上好,说话时眼神偶尔会飘,但那股子咬牙切齿的悲痛却半点不假——李老三是他同乡,昨天还一起啃过窝头,如今人没了,这份难过是真的。周围几个流民听到这话,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凑过来小声附和:“是啊将军,那兵下手太狠了!我邻居家的老汉,就说了句‘别打了’,就被一脚踹倒,刀背砸在背上,现在还躺着起不来呢!”

带队校尉的脸色“唰”地变了——他可不敢瞒报这种事。他赶紧上前一步,对着徐世积躬身道:“将军,赵队正所言属实!方才军医来报,轻伤流民有二十七人,重伤九人,其中三人伤在胸腹要害,恐怕...恐怕撑不过今晚。”

徐世积本就为营啸的事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到“误伤致死”的消息,胸口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他没说话,只挥了挥手,跟着赵锋往临时医帐走。医帐里挂着几块破旧的麻布,把空间隔成了几小格,每一格都躺着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最里面的角落里,李老三躺在草席上,肚子上缠着厚厚的布条,血已经把布条浸透了,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媳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小声哭,眼泪滴在孩子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徐世积蹲下身,伸手碰了碰李老三的脉搏,指尖只感觉到微弱的跳动。他又掀开另一个伤员的衣襟,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上有一道长长的淤青,是刀背砸出来的,还有几道浅浅的刀痕,显然是被刀刃划到的。“这伤,是制止斗殴该有的分寸?”徐世积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扫过帐外,远处几个独孤凤的亲卫正背着手站着,眼神倨傲,仿佛刚才的杀戮与他们无关。

他当然知道,这是王临的反击——王临从不甘心吃这种亏。但不得不说,王临找的这个“角度”太犀利了:独孤凤的亲卫来得蹊跷,下手又狠辣到反常,再加上流民的亲眼所见,就算是他,也忍不住要怀疑:这场“及时弹压”,到底是为了平乱,还是为了借机立威?甚至...杀人灭口?

“独孤凤...”徐世积咬着牙,把这三个字咽了回去,转身走出了医帐。

与此同时,王临虽被“禁足”在值房里,却半点没闲着。值房的窗户开着,能看见外面流民走动的身影。他叫来刘仁——刘仁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为人老实,在流民里威望不低,是绝对可靠的人。王临从怀里摸出半块干饼,递给刘仁,压低声音道:“你去找几个相熟的甲长,就跟他们说...张彪不是自己跑出来的,是仓曹吴书办放的。吴书办为啥突然自尽?怕是有人怕他说出不该说的,杀人灭口了。”

刘仁点点头,把饼揣进怀里,转身出了门。他没敢在大路上说,专挑窝棚密集的地方走,遇到相熟的流民,就拉到没人的角落,小声把话传出去。

“你听说没?张彪是被人放出来的!就是那个死了的吴书办干的!”

“吴书办前几天还跟人说要升官呢,怎么突然就自尽了?这里面肯定有鬼!”

“我今早看见独孤将军的人早早就守在营地外了,营啸一闹,他们立马就冲进来了,下手比土匪还狠——这哪是来帮咱们的?分明是早等着看热闹,再趁机杀人!”

“依我看啊,就是有人看徐将军把咱们流民安置得太好,心里不舒服,想借刀杀人,把责任都推给徐将军,再把咱们这些人赶走!”

流言像野火遇上了干草,在惊恐未定的流民中烧得飞快。早上的营啸本就让大家心有余悸,此刻听到这些话,恐惧渐渐拧成了猜疑,猜疑又变成了愤怒。有几个年轻的流民甚至攥起了拳头,要去找独孤凤的人理论,被刘仁赶紧拉住——王临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世积很快就听到了这些流言。他在流民中安插了眼线,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他当然不会全信流言,但这些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独孤凤的所作所为,确实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当天下午,徐世积让人备好茶水,以“商议营啸善后及流言事宜”为由,派人去请独孤凤到仓廪署议事。

仓廪署的正厅里,气氛比上次对峙时还要凝重。徐世积坐在主位上,面前的茶碗没动过,茶水早已凉透。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常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缓慢却带着压迫感,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人。独孤凤则坐在他对面,一身银甲没换,腰间佩着长剑,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的甲片上反射出冷光。她依旧是那副清冷倨傲的样子,只是偶尔会皱一下眉——显然,她也听到了流民的流言,心里没底。

两边的人站得泾渭分明:徐世积身后,站着王临和几个黎阳仓的老部下,脸色都很沉;独孤凤身后,是她的亲卫头领和两个心腹将领,手都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盯着对面。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摇曳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

“独孤将军,”徐世积先开了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今日营啸,流民死伤近四十人,其中三人已殁。据查,罪囚张彪是被奸人假传将军手令释放,才引发了这场混乱。吴明已死,死无对证,此事暂且不论。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独孤凤身后的亲卫头领身上,“将军麾下亲卫弹压之时,手法酷烈得过分了。多名无辜流民被伤及要害,如今流民中流言四起,都说将军是‘借平乱之名,行杀戮之实’,这对军心、民心的稳定,大为不利。不知将军对此,有何看法?”

这话绵里藏针——既点了“假传手令”的事,暗示独孤凤这边脱不了干系;又直接把“误伤致死”的责任摆到了台面上,逼着她给个说法。

独孤凤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放下时发出“当”的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抬眼看向徐世积,语气淡然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徐将军明鉴。吴明假传手令,私放罪囚,还贪墨粮饷,其罪当诛。他畏罪自尽,本将军亦深感震惊与愤慨——若早知他是这般小人,本将军绝不会让他留在仓曹任职。”

她话锋一转,看向帐外,声音提高了几分:“至于弹压之事,将军该知‘营啸如洪’。当年荥阳流民营曾因一场小冲突引发营啸,不过半个时辰,就烧了三座粮仓,死了两百多人!今日若不是本将军的亲卫及时出手,以迅雷手段震慑宵小,黎阳仓的局面恐怕会比荥阳更糟!亲卫皆是百战精锐,平乱时只知‘止戈’,难免有收手不及之处。所谓‘误伤’,不过是乱局之下的无奈之举。若因此苛责将士,岂不是寒了前线杀敌之人的心?”

她顿了顿,目光突然扫向王临,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至于那些流言蜚语,哼,怕是有人管理流民不力,酿成大祸后,为了推卸自己的失职之责,故意在流民中散布谣言,混淆视听吧?”

一句话,就把“散布流言”的帽子稳稳扣回了王临头上——既撇清了自己,又把矛头重新指向了对手。

王临往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谦卑却字字有力:“独孤将军明鉴!卑职管理流民,确实有疏漏之处,对此卑职认责。但卑职绝不敢散布流言!如今流民伤亡惨重,李老三的媳妇还在医帐外哭,张老汉的背还肿着,这些都是众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卑职纵有天大的胆子,也堵不住数百流民的嘴。眼下当务之急,是给伤亡的流民发抚恤,稳住人心,再彻查吴明之死和手令的真伪——而非追究流言的起源,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这话既承认了“管理疏漏”,显得有担当,又暗指“弹压酷烈”是铁打的事实,还把话题拉回了“查明真相”上,堵得独孤凤没话接。

徐世积顺势点头,看向独孤凤:“王临所言甚是。伤亡的流民,必须妥善抚恤——每人发半石粮食,重伤者再加一贯钱,死者家属发两石粮、三贯钱,这是黎阳仓的规矩。真相,也必须查明!本将军已让人去查吴明的遗物,还有那封手令的笔迹。至于弹压之事,虽说是‘事急从权’,但伤了无辜百姓也是事实。独孤将军,是否该让麾下将士认个错,再出些抚恤钱?也好平息流民的怨气。”

这是软中带硬的要求——认个错、出点钱,看似小事,实则是让独孤凤变相承认“亲卫有错”,削削她的锐气。

独孤凤的秀眉拧了起来,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她怎么可能让步?一旦认了错,就等于坐实了“弹压过当”的说法,之前的辩解就全成了空话。“徐将军,”她的语气冷了下来,带着几分强硬,“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平乱时还要顾忌‘会不会伤到人’,那不如干脆别平乱,等着流民把仓城烧了?治军之道,贵在‘果决’,而非‘妇人之仁’。抚恤之事是黎阳仓的内务,自有徐将军的章程,本将军不便越俎代庖。倒是王临——”她看向王临,眼神锐利,“身为流民主管,酿成营啸这般大祸,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何以肃清军纪?”

她又把话题绕回了王临身上,非要逼徐世积严惩不可。

两边瞬间又僵住了——徐世积护着王临,独孤凤盯着王临不放;一个要“抚恤认错”,一个要“严惩失职”,谁也不肯退半步。帐内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火星,映得将领们的脸忽明忽暗,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徐世积的脸色铁青,手指攥紧了腰间的玉佩——他知道,独孤凤这是铁了心要借题发挥,既要打压王临,还要削他的威信。再这么争下去,只会让矛盾更激化。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雨点一样砸在地上。一个传令兵掀开门帘冲进来,满头大汗,手里举着一份插着红色羽毛的军报,声音都在发颤:“将军!紧急军报!探马从北边回来,说...说一支突厥骑兵,约五百余骑,突破了边境的防线,正往黎阳方向来!现在...现在距此已不足百里了!”

突厥骑兵?!

这几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在帐内炸响!徐世积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尺,发出刺耳的声响;独孤凤脸上的倨傲瞬间消失,眼神里满是震惊;王临的心也“咯噔”一下——突厥人怎么会突然来犯?还来得这么巧?

帐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之前的营啸、内斗、流言,在“外敌来袭”这四个字面前,突然变得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黎阳仓是瓦岗军的粮道要地,一旦被突厥人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徐世积一把抓过军报,快速扫了几眼,纸上的字迹潦草,还沾着几滴血迹,显然是探马加急送来的。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帐内所有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军情紧急!所有内争,暂且搁置!独孤将军,你麾下有两百骑兵,皆是精锐,可否愿为先锋,先去北边的山口拦截突厥人?”

独孤凤也收起了之前的敌意,站起身,银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面对外敌,瓦岗军内部的派系之争只能暂时压下——若是黎阳仓丢了,她这个“督查使”也没脸回去见魏公。她略一沉吟,拔出腰间的长剑,剑刃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区区五百突厥骑,何足道哉!本将军亲率麾下儿郎,定将他们击溃在黎阳城外!徐将军只需守好仓城,别让粮道出了差错即可!”

说罢,她转身就走,火红的披风在身后扬起,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亲卫头领和几个将领立刻跟上,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帐外。

帐内其他人也忙碌起来——有的去清点兵器,有的去召集流民中的青壮,备战的气氛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勾心斗角。

王临站在原地,看着独孤凤离去的方向,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突厥人来得太突然了,偏偏在黎阳仓内斗最激烈的时候出现,这真的是巧合吗?他想起之前宇文阀曾暗中联络过突厥,想借突厥之手打压瓦岗军——这次的突厥骑兵,会不会是宇文阀引来的?

还有独孤凤,她主动请缨去迎敌,是真的想为瓦岗军出力,还是...想借着“抗敌”的名义,掌控更多的兵权?甚至,她会不会和突厥人有什么私下交易?

王临皱紧眉头,目光望向北边——那里的天空,似乎已经被硝烟染得有些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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