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河的黎明，总是来得格外清冷。
当东方天际线晕染开第一抹鱼肚白，驱散了笼罩江面整整一夜的黑暗与杀机时，这场惊心动魄的大追捕，似乎也终于在名义上画上了一个惨烈的句号。
河面上，不再有枪声和爆炸声，取而代之的是公安、武警和打捞队船只的引擎轰鸣，以及人们忙碌而又压抑的交流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柴油和硝烟混合的味道，水面上漂浮着大量乌篷船的焦黑碎片、扭曲的金属残骸，以及一片至今未能完全散去的、色彩斑斓的油污，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与毁灭。
雷正国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四个小时。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站在临时指挥部的岸边，双眼布满了血丝，手里那根几乎没怎么抽的香烟，早已在微冷的晨风中熄灭。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江心那片最混乱的打捞区域，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场艰苦卓绝但最终取得了胜利的行动。他们成功击毙了以“过江龙”李三为首的南派盗墓团伙，根据现场反馈，北派“把头”孟广义的核心团队，也在最后那场自杀式的爆炸中，与国宝凤鸣铜爵一起葬身鱼腹。
省厅领导已经在电话里对此次行动的“圆满成功”表示了高度赞扬，并要求他尽快写一份详细的结案报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认为这场牵动了无数人心弦的国宝争夺战，终于以一种虽然惨烈，但至少是尘埃落定的方式结束了。
然而，只有雷正国自己知道，笼罩在他心头的疑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随着打捞工作的深入，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令人不安。
“雷局！”
他最得意的徒弟，年轻的刑警队长小跑着来到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困惑，声音压得很低：“法医那边刚刚传来最终确认消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残骸，经过牙齿记录和身上几处旧伤的比对，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确认，就是南派盗墓团伙的头目，‘过江龙’李三。”
这个消息，并未让雷正国的表情有丝毫缓和。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问道：“其他的呢？孟广义？那个叫林岳的年轻人？还有那个女人和胖子？找到了吗？”
年轻队长摇了摇头，脸上的困惑更重了：“没有……什么都没有。潜水员已经在那片爆炸核心区来回搜索了不下十几遍，除了李三的尸体和一些船的碎片，连一根属于其他人的头发都没找到。”
他顿了顿，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头儿，您说……昨晚那爆炸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会不会孟广义他们……直接被炸成碎片，沉到河底的淤泥里了？毕竟是在水里，冲击波的威力是几何倍数增加的。”
雷正国没有立刻回答，他将那根早已冰冷的烟蒂扔进脚下的江水里，看着它打着旋儿消失不见。
“炸成碎片？”他缓缓地反问道，声音沙哑而又低沉，“就算人能被炸成碎片，那件东西呢？”
“东西？”年轻队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凤鸣铜爵！”雷正国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那是西周的青铜重器！几斤重的青铜疙瘩！它还能被炸成粉末不成？就算被炸断了，炸变形了，残片总该有吧？！潜水员带了金属探测器下去，为什么连一块铜爵的碎片都找不到？！”
一连串的质问，让年轻队长哑口无言，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是啊，这个最关键的疑点，他竟然忽略了。人可以失踪，但那件沉甸甸的国宝，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在水里？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雷正国口袋里的另一个对讲机又响了起来，里面传来的是负责清理长明宫宾馆废墟现场的另一支队伍的汇报声。
“报告雷局！宾馆废墟清理工作有新发现！我们在坍塌的建筑主体下，找到了三具外籍雇佣兵的尸体，另外……在靠近后山的方向，还找到了先前失踪的考古学者，孙思源教授的遗体，他是被人从背后用利器刺穿心脏，当场死亡的。”
雷正国的心猛地一沉。孙思源的死，意味着这条重要的线索彻底断了。他强压着内心的波动，沉声问道：“锅炉房那边呢？那个代号‘影子’的雇佣兵头目，找到他的尸体没有？”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声音：“报告……没有。我们在锅炉房的地下管道里，发现了大量的血迹，以及剧烈爆炸的痕迹，墙壁上还有很多弹孔。根据现场勘查，那里当时肯定爆发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但是……我们把整个锅炉房的废墟都翻遍了，除了几块疑似人体组织的碎屑，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被辨认为‘影子’的尸体。”
“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雷正国挂断了通讯，低声喃喃自语，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片依旧在徒劳打捞的江面，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龙门西山。晨曦的柔光，正洒在那尊宏伟宁静的卢舍那大佛的面庞上，那双洞悉千年的眼眸，带着悲悯与智慧，俯瞰着脚下这片发生了一夜纷争的土地，以及芸芸众生。
一个在江心爆炸中，连人带国宝一同消失的盗墓贼团伙。
一个在宾馆爆炸中，同样人间蒸发的国际顶级雇佣兵头目。
这两件事，发生在两个不同的地点，以两种看似不相干的方式，却得出了一个同样诡异的结果——最关键的核心目标，都消失了。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年轻的刑警队长看着自家师父那凝重如山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头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他们都没死？”
雷正国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乌篷船上，除了孟广义他们，还有谁？”
年轻队长愣了一下，赶紧翻开记录本：“还有一个船夫，是个本地的老渔民，我们查过他的身份，很干净，就是个在伊河上打了一辈子鱼的普通人。”
“普通人？”雷正国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一个普通的渔夫，能在警方的天罗地网和枪林弹雨中，把船开得那么稳？还能在最后关头，恰好出现在那个最关键的位置？”
他又继续说道：“再说说那个‘影子’，国际刑警的红色通缉令上怎么描述他的？前阿尔法部队的精英，精通爆破、格斗、渗透以及极限环境生存。你觉得，一个区的宾馆锅炉房爆炸，真的能要了他的命吗？”
一连串的分析，如同抽丝剥茧，将两个看似独立的诡异事件，用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年轻队长的眼睛越瞪越大，一个大胆到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猜测，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成形。
“头儿……您的意思是昨晚那两场大爆炸，根本就不是意外或者同归于尽，而是……而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用来‘死亡’的烟雾弹？！”
“我没有证据。”雷正国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湍急的伊河水面上，“但这，是目前唯一能解释为什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合理推测。一个熟悉伊河水文、可能知道某些不为人知的水下暗道的本地渔夫；一个拥有顶级特种兵野外生存能力，能在任何绝境中找到生路的雇佣兵。他们……都有活下来的可能和动机。”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棋逢对手的锐利光芒，那是一种属于老猎人的执着与预感。他与孟广义斗了半辈子，太了解那个老狐狸的行事风格了。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轻易认输，他一定还留了后手！
而那个年轻的徒弟林岳，在最后关头站出来的冷静与决绝，也让雷正国印象深刻。那不是一个普通学生该有的眼神。
“游戏”雷正国轻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兴奋的复杂情绪，“还远远没有结束啊。”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身后的打捞现场，那张写满了风霜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坚毅的神色。失败和迷惑只是暂时的，对于一个追捕了罪犯数十年的老警察来说，只要还有一丝线索，就绝不会放弃。
“传我的命令！”他对着徒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新的指令。
“第一，立刻对洛阳全市，乃至周边县市所有的医院、黑市诊所、私人药店进行秘密排查！重点关注任何身份不明、身上有枪伤、烧伤或爆炸冲击伤的重伤员！他们就算能逃，也绝对不可能毫发无损！”
“第二，把林岳和那个代号‘影子’的个人资料，立刻上报省厅，将他们的保密等级提到最高，附上我的亲笔签名，申请全国范围内的秘密协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尸体！”
年轻队长被师父身上重新燃起的斗志所感染，他猛地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是！”
“去吧。”雷正国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尊巨大的卢舍那大佛。
晨光熹微，佛的微笑庄严而又神秘。
这个案子，在所有的公开卷宗里，或许会以“主犯皆亡，国宝失落”来草草收尾，成为一桩悬案。
但在雷正国的心中，这场跨越了数十年恩怨，牵扯了南北两派盗墓贼、国际雇佣兵和国之重宝的博弈，才刚刚拉开一个新的、更加诡谲的序幕。
失踪的林岳，如同一个继承了老狐狸衣钵的新生幽灵，带着那件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凤鸣铜爵，不知藏匿于何方。
而那个同样消失的“影子”，则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为了复仇或是利益，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致命一击。
这两个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让雷正国感到寝食难安，也让他沉寂已久的血液，再次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