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病逝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季汉最高决策层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但其涟漪却被严格限制在小小的书房之内。
翌日清晨,姜维、董允二人奉密诏匆匆入宫。当刘禅将那份来自洛阳的绢帛置于案上时,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费祎的缺席,让这场最高级别的密议显得空间有些空旷,也无声地提醒着众人朝局已然发生的改变。董允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震惊与难以置信,更添一丝凝重。姜维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眼中光芒大盛,那是猛将闻战而喜的本能,更是看到巨大战略机遇的兴奋。
激烈的密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最终,三人达成了高度共识:暂不公开消息,外松内紧,利用这段宝贵的战略窗口期,全力巩固陇右,加速内政建设,同时以最强力度渗透曹魏,密切关注其内部权力交接的每一个细节。
策略既定,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以一种表面平静、内部高效加速的方式运转起来。通往陇右的官道上,运送建材、粮种、农具的车队更加络绎不绝;各地的兵工作坊,尤其是南郑城外的“天工院”,更是日夜不休,水力锻锤的轰鸣声几乎未曾停歇。
十日之后,一场规格更高、范围更广的朝会,在南郑行宫的正殿举行。此次朝会的目的,并非讨论司马懿之死——此事仍是绝密——而是商讨一个同样足以影响国运的宏大议题。
朝会伊始,先由户部尚书率先出列,禀报了最新核计的户口、田亩及粮储数据。当“户六十八万七千有余”、“陇右新垦田亩逾三十万”、“太仓存粮逾九百万斛”等数字被朗声报出时,殿内响起一阵抑制不住的低声惊叹。这些数字,远比凯旋当日公布的更为详实,也更为震撼,它们清晰地昭示着,历经数年休养生息与新政改革,季汉的国力已然攀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紧接着,工部尚书呈上了“天工院”的简报,重点提及水力应用在军工、纺织、农具制造领域的全面铺开,以及“贞观甲”、“神臂弩”的产能和装备率。兵部尚书则汇报了“龙骧营”铁骑的扩编进度,以及基于陇右新获战马资源,重新规划全国骑兵建设的方略。
一份份报告,一组组数据,如同坚实的砖石,垒砌起一座名为“强盛”的高台,让殿中每一位臣工都感到底气十足,心潮澎湃。
就在这股昂扬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刘禅,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众卿,”他目光扫过全场,“方才所闻,皆是我大汉如今立国之基业,亦是诸位臣工与天下百姓心血之所系。朕心甚慰。”
他微微停顿,话锋随即一转:“然,立国于此基业之上,我大汉未来,当指向何方?国都定于何处,方能最大程度发挥此力,以实现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之宏愿?”
这个问题抛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刘禅没有让众人猜测太久,他继续说道:“成都,乃我先帝基业之始,富庶安稳,足可为国之腹心,粮仓后院。然,其地偏于西南,于北望中原、经略雍凉,鞭长莫及。先丞相六出祁山,粮秣转运之艰,将士跋涉之苦,朕至今思之,犹觉心痛。”
他的话语,将众人的思绪引向了北方。
“而南郑,”刘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地处汉中盆地,北依秦岭,南屏巴山,中有沔水通衢。自先帝夺取汉中以来,此处便是我大汉北伐之前哨,进军之跳板。如今,陇右既得,南郑更成连接益州与陇西、关中之枢纽!”
他站起身,从御阶上走下,来到殿中悬挂的那幅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南郑的位置上。
“朕观天下大势,欲图中原,必先经营雍凉。欲经营雍凉,则必以汉中为根本!粮草、兵甲、兵员,可由益州源源不断输送至此,再由此辐射陇右,乃至未来之关中!其效率,远超昔日从成都直接调拨祁山!”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群臣:“故而,朕意已决:即刻起,扩建南郑城郭,增筑宫室官署,提升其规制。正式将其定为朕之陪都,更名为‘兴元府’!今后,朕将常驻于此,总督北伐一应事宜。成都仍为都城,由太子监国,尚书台副署理政。”
此言一出,尽管已有心理准备,殿内仍是一片哗然!
“陛下!”话音未落,老臣董允便已迫不及待地迈步出列,他神色激动,甚至顾不得礼仪,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刘禅似乎早有所料,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董卿有何异议?”
“陛下!”董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恳切与焦虑,“都城乃国家之根本,岂能轻动?成都经营数十年,城高池深,府库充盈,民心安定。且益州险塞,沃野千里,足可自保!当年秦据关中而灭六国,汉高祖亦凭巴蜀汉中而取天下,皆因益州可为稳固之根基也!”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忧国之色:“若陛下常驻南郑,则重心北移。南郑虽是要冲,然毕竟地处前线,距魏军锋镝不过数日路程!万一有失,陛下安危系于何处?国本动摇,又该如何?此绝非万全之策!请陛下三思!”
董允一番话,立刻引来了不少保守臣工的附和。尤其是许多益州籍的官员,更是面露忧色。陛下若久驻北地,成都地位下降,他们的利益难免受到影响。
“董公此言,恕末将不敢苟同!”
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乃是尚书仆射郭攸之。他素来与费祎交好,行事稳健,但此刻却目光湛然,出列对着刘禅和董允分别一揖,从容道:“董公老成谋国,所言自是稳妥之策。然,时移世易!昔日我大汉偏安一隅,自是以守成为上。然如今,我大军新得陇右,国力日盛,正乃锐意进取,光复旧土之时!岂可再固守‘自保’之念?”
他转向刘禅,语气变得激昂:“陛下!臣以为,定兴元为陪都,陛下亲驻督师,正显陛下克复中原之决绝意志!此举可极大鼓舞前线军民士气,亦可对曹魏形成强大威慑!政令出于前线,则应对瞬息万变之军情更为迅捷!粮秣兵员集结于枢纽,则北伐之效率必将倍增!此乃非常之时之非常之策,乃开创之举!费文伟若在,亦必鼎力支持!”
郭攸之的话,代表了朝中一部分锐意进取的文官心声,尤其得到了姜维等军中将领的暗自点头。他提及已故的费祎,更增添了几分悲壮与说服力。
“郭仆射!”董允有些急了,反驳道,“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躯,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岂可亲身犯险?若陛下有丝毫闪失,我等万死难赎其咎!届时纵有十倍陇右,又何足道哉?!”
“不然!”又一人出声,众人看去,乃是宗预,他素以直言敢谏着称,“董公所言,看似持重,实为迂阔!陛下非常人,乃天纵之圣!自陛下亲政以来,革故鼎新,国力日隆,南平叛乱,北克陇右,此岂是固守成都所能成就?陛下驻跸兴元,非是犯险,而是督战!是向天下昭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志此气,可撼山岳!岂能因惧险而废大计?”
“宗卿言过其实矣!”一位益州籍的谏议大夫出列反驳,“国都大事,当谋万全!岂能凭一时血气?迁都之议,劳民伤财,动静极大!如今陇右新定,百废待兴,正当与民休息,巩固成果。如此大兴土木于南郑,恐透支民力,反伤国本啊!费尚书新丧,朝局甫定,更当求稳!”
“哼!”一声冷哼响起,只见姜维终于按捺不住,踏步出列。他先对刘禅行礼,然后环视那些反对的臣子,目光如电:“诸位大人是安居成都太久,忘了战鼓如何擂响了吗?与民休息?曹魏司马氏可会与我等休息?如今司马懿新丧,其子初掌权柄,内部未稳,此正乃天赐于我之大好时机!正需陛下坐镇前方,运筹帷幄,我等将士方能心无旁骛,寻机破敌!岂能因些许土木之费,迁延误国?!”
他声如洪钟,带着战场带来的杀伐之气,震得殿宇嗡嗡作响:“至于陛下安危?有我姜伯约,有我大汉数万忠勇将士在,必不让魏虏一兵一卒惊扰圣驾!若真有失,末将愿提头来见!”
“大将军豪气干云,然国之大事,岂能仅凭豪气?”董允丝毫不让,“费文伟前车之鉴不远,陛下更当珍重!”
顿时,朝堂之上,支持者与反对者争论不休,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支持者以郭攸之、姜维、宗预及大部分武将为主,强调此议的战略进取意义和对士气的鼓舞;反对者则以董允、部分益州籍官员及一些老成持重的文官为主,担忧皇帝安危、劳民伤财以及动摇国本。费祎的缺失,使得支持一方的文官力量显得有些薄弱,辩论更显激烈。
刘禅静静地听着双方的辩论,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迁都(即便是陪都)乃国之大事,涉及政治、经济、军事、人心方方面面,不可能由他乾纲独断就顺利推行。
待到双方争论稍歇,都将目光投向他一言而决之时,刘禅才缓缓开口。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他先肯定了双方的部分出发点,“董卿忧朕安危,虑及民力,念及朝局稳定,乃是老成谋国之言。郭卿、伯约等锐意进取,亦是出于公心,志在恢复。”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然,朕想问诸位一句:我大汉立国之本,究竟是什么?是成都那坚固的城墙?是府库里堆积如山的粮帛?还是…‘汉’字大旗下,那股誓要克复中原、再造一统的浩然之气?!”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位臣子的脸庞。
“若偏安一隅可保太平,先帝与丞相又何必屡屡北伐,至死方休?若惧险畏难可成大事,朕今日便该退回成都深宫,安享富贵!费文伟九泉之下,亦不会瞑目!”
“但,不能!”刘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朕不能!诸位卿家,也不能!我等食汉禄,为汉臣,承继的是昭烈皇帝、武侯的遗志!肩负的是天下兆民对太平一统的期望!”
他走到董允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董卿,你的忠心,朕深知。但朕之心,不在成都锦官城之繁华,而在长安未央宫之废墟!朕之志,不在益州一隅之偏安,而在天下万民之归一!”
他又看向那些益州籍的官员:“朕知道,此举或会让诸位乡梓暂时多些劳役赋税。但请诸位放眼长远!一旦王师北定中原,还于旧都,则天下贯通,蜀锦之利可畅行宇内,诸君之家族,又岂会局限于益州之地?届时方是真正的大兴大旺!”
最后,他回到御阶之上,面向全体朝臣,发出了最终的决断:
“故,朕意已决!”
“兴元陪都,必须建!”
“朕,必须亲驻前方!”
“然,董卿所虑,亦不为虚。朕决意:一、兴建之事,分步进行,首要加固城防、扩建军营、官署,宫室营建从简,绝不奢靡,以实用为上。二、所需人力,以招募流民、以工代赈为主,辅以官奴罪囚,绝不过度征发益州民夫,影响农时。三、朕之安危,由龙渊军、羽林卫加倍防护,大将军姜维总督兴元内外军事防务。四、朝中事务,由董卿、郭卿等协力,辅佐太子,朕亦会时常往返巡察。”
他既展现了不可动摇的决心,又采纳了反对意见中的合理部分,做出了务实的安排和让步。
这番话语,既表明了钢铁般的意志,又体现了对臣子意见的尊重与吸纳,更描绘了足以打动人的未来图景。
董允看着皇帝坚定而诚恳的眼神,想到北伐大业与费祎的遗志,最终长叹一声,再次跪拜:“老臣…老臣愚钝,未能体察陛下深谋远虑…陛下既已思虑周详,老臣…唯竭尽全力,助陛下成此大业!”
连最为固执的董允都已屈服,其余反对者自然再无话可说,纷纷躬身:“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好!”刘禅朗声道,“即日起,成立‘兴元营造司’,由郭攸之总领,工部、户部协同,即刻勘测地形,拟定营造章程,报朕御览!”
“臣领旨!”郭攸之激动应下,深感责任重大。
“退朝!”
朝会散去,但“兴元陪都”的决议,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南郑,并向着益州、汉中各地扩散而去。有人振奋,有人忧虑,有人忙碌,但整个国家的重心,已然不可逆转地开始向北倾斜。
当夜,刘禅再次独自立于南郑城头。北方,是广袤的、已部分属于他的陇右,以及更远处司马氏统治的关中。
他的手中,摩挲着一枚来自长安的旧砖拓片——那是“西曹”的探子冒死从长安未央宫遗址拓印回来的。
“长安…”他低声自语,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黑夜,看到了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兴元,只是第一步。”
“下一步,朕要去的,是你那里。”
他的眼神,坚定如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