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者”号在荒芜的星系中静默漂流，如同宇宙尘埃。修复工作争分夺秒地进行，但进展缓慢。资源，尤其是用于修复超光速引擎核心部件的稀有晶体和零素催化剂，严重短缺。工程师们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着舰船基础系统的运转，但想要再次进行长距离跃迁，无异于痴人说梦。
舰桥上的气氛日益凝重。每一次被动传感器捕捉到遥远的能量信号——无论是路过的商船、游荡的小行星，还是可能存在的海盗——都会引发一阵紧张的戒备。他们如同一只受伤的巨兽，躲在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威胁。
艾娜站在舷窗前，望着外面那颗孤寂的褐矮星。它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无法孕育生命，却为这片死寂的虚空提供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光和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强化玻璃，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凌夜独自驾驶侦察艇，引开强大敌舰的背影。已经过去多久了？十几个标准日？他是否还活着？是否摆脱了追兵？这些问题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内心。
“船长。”凌恩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沉寂。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眼窝深陷，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工程部的最新报告，左舷三号能量分配节点的替代材料最多再支撑七十二小时。如果找不到替换件，整个左舷的武器系统和部分生活区供电将被迫关闭。”
艾娜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些坏消息，她早已习惯。
“另外……”凌恩斯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船员中的不安情绪在蔓延。补给配给再次削减，修复工作看不到尽头，加上对凌夜下落的担忧……有些人开始质疑我们停留在这里的决定。”
艾娜终于转过身，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但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质疑？他们认为我们应该拖着这艘几乎瘫痪的船，去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资源点，或者冒着被暮光议会甚至帝国巡逻队发现的风险，去靠近那些未知的文明星域？”
凌恩斯沉默了一下。“他们只是……需要希望，船长。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
希望。这个词如今显得如此奢侈。艾娜揉了揉眉心，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掠过了她的意识。不，不仅仅是她，舰桥上所有灵敏感知或配备了初级精神感应增幅器的人员，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那波动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心灵的“低语”，空灵、悠远，带着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悲伤，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回响。
“检测到异常精神波动！”传感器官惊呼起来，他看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代表非标准能量频谱的曲线，“来源……来源无法锁定！波动弥漫在整个星系空间！强度……强度在缓慢增强！”
几乎在同一时间，躺在医疗舱内、一直处于昏睡恢复状态的梓兰，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中，淡绿色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鲸歌……是鲸歌……”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迷离与激动，“它们在呼唤……在哀悼……”
而在舰船核心数据库的深层，那枚被严密保管、处于静默状态的“虚空之遗”信息碎片，似乎也被这奇异的波动所触动，表面流淌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光芒。
艾娜和凌恩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不定。这突如其来的、笼罩整个星系的异常精神现象，是福是祸？
“提升警戒等级！启动所有被动探测阵列，尝试分析波动来源和性质！”艾娜立刻下令，尽管她知道，对于这种超乎寻常的现象，常规探测手段可能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褐矮星方向的虚空，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柔和的涟漪。紧接着，在那涟漪的中心，一个巨大无比的轮廓缓缓浮现、由虚转实。
那……是一头“鲸”。
它的体型庞大到令人窒息，甚至超过了“逐星者”号。流线型的躯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仿佛由星光和液态水晶构成的质感，内部有无数光点在缓缓流动，如同星辰大海。它的头部线条柔和，没有明显的眼睛，只有两道如同银河般璀璨的光带。一条长长的、如同光织彩带的尾鳍在虚空中轻轻摆动，每一次摆动，都荡漾开一圈圈蕴含着庞大能量的空间波纹。
它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种纯粹的能量生命体，一种只在古老传说和数据残片中存在的——虚空巨鲸。
那空灵、悲伤的“鲸歌”，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精神波动。
“虚空生物……记载中的宇宙旅行家……”一位见多识广的老科学家看着屏幕，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它们通常栖息在时空结构薄弱的区域，以恒星残骸和虚空能量为食……天啊，我们竟然能亲眼见到！”
这头虚空巨鲸似乎并未注意到隐藏在星系边缘的“逐星者”号。它缓缓游弋到那颗褐矮星附近，张开那并非实质的巨口，开始汲取褐矮星散发出的微弱引力和辐射能量。这个过程安静而祥和，充满了某种神圣的韵律。
然而，它的“歌声”中蕴含的悲伤，却愈发浓郁。那不仅仅是对某个逝去同伴的哀悼，更像是一种对宇宙本身、对某种宏大悲剧的沉痛回应。
“它的歌声……好像在诉说什么……”艾娜凝神感应着那直接传入心灵的波动，虽然无法理解具体含义，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庞大信息流和深沉情感。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医疗舱内，梓兰猛地从医疗床上坐起，她眼中的数据流几乎要溢出眼眶。她无视了医护人员的劝阻，跌跌撞撞地冲向通讯面板，连接到了舰桥。
“船长！是记忆！是共鸣！”梓兰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头虚空鲸……它的歌声触动了‘虚空之遗’碎片！我……我接收到了一些破碎的影像和信息！”
“什么信息？”艾娜立刻追问。
“是……是关于‘它们’的！”梓兰的声音带着恐惧与愤怒，“那些毁灭了‘虚空之遗’所属文明的‘吞噬者’！这头鲸在哀悼……哀悼它被‘吞噬者’杀害的族群！它的歌声中，包含了‘吞噬者’出现星域的坐标碎片，以及……以及它们的一种行为模式！”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舰桥炸响！
暮光议会所追随的“吾主”，那些被称为“神骸”的古老存在，极有可能就是梓兰口中、毁灭了上古文明的“吞噬者”！而这头偶然出现的虚空巨鲸，其悲伤的歌声，竟然携带着关乎整个银河系未来命运的关键信息！
“能解析出具体坐标吗？”凌恩斯急切的问道。
“很难……信息太破碎，而且被强烈的情绪包裹着。”梓兰努力平复着呼吸，“但我能感觉到，那个坐标指向一个非常遥远的、靠近银河悬臂边缘的黑暗区域……而且，歌声中还暗示，‘吞噬者’并非一直活跃，它们会周期性地陷入‘沉眠’，并在某个特定时刻，依据某种‘信标’……苏醒或者被召唤……”
信标？暮光议会疯狂寻找的“神骸”，是否就是用于唤醒“吞噬者”的“信标”？
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脊背升起。他们无意中卷入的，可能是一场关乎无数文明存亡的、跨越了亿万年的古老战争！
就在这时，那头虚空巨鲸似乎完成了能量汲取。它缓缓转过身，那无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了隐匿状态的“逐星者”号上。它似乎感知到了舰船内部那枚“虚空之遗”碎片的存在，以及梓兰这个与碎片产生深度共鸣的个体。
一道更加柔和、更加复杂的意念波动，如同温柔的潮水，涌向“逐星者”号。这一次，不再是悲伤的鲸歌，而是一段清晰的、由图像和情感构成的“信息包”。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了一幅幅震撼的画面：
在无尽的星海之中，庞大的虚空鲸群如同璀璨的光带，在时空的褶皱间遨游。它们与一个辉煌的、掌握了极高能量科技的文明（很可能是“虚空之遗”的创造者）和谐共存，甚至进行着某种形式的交流与合作。
然而，灾难突如其来。来自深渊般的黑暗（“吞噬者”）降临，它们如同无形的瘟疫，所过之处，星辰熄灭，文明崩塌，连虚空鲸群也遭到无情捕杀。画面中，巨大的虚空鲸在黑暗中挣扎、分解，化为纯粹的能量被吞噬……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这头幸存的孤鲸，在无尽的虚空中流浪，唱着永恒的哀歌，铭记着族群的悲恸与敌人的暴行。
信息包传递完毕，虚空巨鲸深深地“望”了“逐星者”号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托付、警告，以及一丝……微弱的期盼。随后，它庞大的身躯再次变得虚幻，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消失在荡漾的空间涟漪中，只留下那若有若无的鲸歌，还在虚空中久久回荡。
舰桥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短暂而深刻的接触所震撼，沉浸在刚才接收到的、那关乎宇宙存亡的宏大而悲壮的信息中。
“吞噬者……暮光议会……神骸……”艾娜喃喃自语，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真相的轮廓逐渐清晰，却也更加令人心悸。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帝国的追捕和暮光议会的威胁，更是可能席卷整个已知宇宙的、源自远古的黑暗。
“我们必须得到那头鲸歌声中的完整坐标和信息！”凌恩斯率先打破沉默，他的眼神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这不仅是为了找到对抗‘吞噬者’的线索，也可能意味着……那里存在着上古文明遗留的科技或者资源！能够帮助我们修复‘逐星者’号，甚至变得更强的资源！”
这个提议极具诱惑力。一个上古文明遗留的宝库，其价值无法估量。
“但那里也可能存在着巨大的危险。”艾娜保持着冷静，“‘吞噬者’曾经活动过的区域，谁也不知道留下了什么。而且，暮光议会很可能也在追寻类似的线索。”
“风险与机遇并存，船长！”凌恩斯据理力争，“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修复舰船需要资源，对抗未来的威胁需要力量！这是宇宙给予我们的一个机会！一个揭示真相、获取力量的机会！”
他的话语引起了舰桥上不少军官的共鸣。绝望的处境让人们更容易被看似希望的冒险所吸引。
然而，就在这时，负责监控星系外围的传感器官再次发出了警报：
“检测到超空间信号！单一信号，小型舰船……等等！能量特征识别……是凌夜先生的‘星梭’艇！”
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主屏幕上！只见在星系的外围，空间一阵扭曲，一艘布满创伤、引擎光芒黯淡的银色小艇，如同醉酒般摇晃着跃迁而出，正是凌夜驾驶的那艘“星梭”侦察艇！
他还活着！而且找到了这里！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艾娜，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前去。但紧接着，担忧又攫住了她的心——他状态如何？有没有被跟踪？
“立刻派出救援艇！接应凌夜回来！警戒周围空域，防止追踪！”艾娜强压下激动，迅速下令。
当凌夜被救援艇接回“逐星者”号，踏上熟悉的甲板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也有多处破损和灼烧的痕迹，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险。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深邃。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与艾娜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和深深关切。
“我甩掉了‘审判者’号，但他们在‘沉寂螺旋’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花了很大代价才绕出来。”凌夜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随即他的眉头微蹙，感知到了舰船上残留的、那虚空鲸歌带来的独特精神涟漪，“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感觉到一种非常古老、非常悲伤的精神波动。”
艾娜迅速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虚空巨鲸的出现、鲸歌中蕴含的关于“吞噬者”的信息、以及凌恩斯提出的前往银河边缘寻找上古文明遗迹的建议，都告诉了凌夜。
凌夜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众人脸上那混合着希望、恐惧与渴望的表情。他的视线尤其在情绪激昂的凌恩斯和那些明显支持冒险的军官脸上停留了片刻。
最后，他看向艾娜，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不能去。”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下，让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
“为什么？”凌恩斯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满，“凌夜，你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也知道那里的危险！但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正是因为清楚危险，才不能去。”凌夜的目光锐利起来，“你们只听到了‘资源’和‘力量’，但你们有没有仔细感受那鲸歌中蕴含的、连虚空巨鲸都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意味？那不仅仅是警告，那是濒死者的哀鸣！”
他抬起手，指向舷窗外无垠的星空：“一个能够毁灭上古辉煌文明、捕杀虚空巨鲸的存在，其可怕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贸然前往它们曾经活动甚至可能依旧潜伏的区域，不是寻找希望，而是自投罗网！暮光议会追寻‘神骸’，很可能就是在试图唤醒或者引导那种存在！我们手中的‘虚空之遗’碎片和净化核心，或许能暂时屏蔽或者干扰它们，但绝不足以正面抗衡！”
凌夜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凌恩斯脸上，语气深沉：“凌恩斯，渴望力量没有错，但不能被力量蒙蔽了双眼。活下去，将‘吞噬者’存在的真相和暮光议会的阴谋传递出去，警示更多文明，团结可能的力量，这远比我们几个人冒险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遗迹更重要！那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
凌恩斯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时语塞。凌夜的话如同警钟，敲醒了他被困境和渴望冲昏的头脑。其他军官也陷入了沉思。
艾娜看着凌夜，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她明白，凌夜的选择是基于更宏大、更理智的考量。在生存与真相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因为只有揭示真相，才有可能为未来赢得一线生机。
“凌夜说得对。”艾娜最终开口，声音坚定，“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修复舰船，然后想办法将关于‘吞噬者’和暮光议会的情报，传递给流亡政府总部，甚至……传递给帝国高层中可能还存在理智的人。我们不能被一时的诱惑引入绝境。”
她看向凌恩斯：“寻找资源点的计划不变，但目标修改为：寻找已知星图中的中立星港或隐蔽的前哨站，以修复和补给为首要目的。关于银河边缘的坐标信息，封存为最高机密，非必要不得查阅。”
凌恩斯深吸一口气，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明白，船长。”
一场潜在的内部危机，因为凌夜的回归和冷静的判断而得以化解。但关于未来道路的分歧，如同埋下的种子，并未完全消失。
凌夜走到艾娜身边，低声问道：“舰船情况如何？”
“很糟。”艾娜苦笑，“资源匮乏，引擎修复陷入瓶颈。”
凌夜摊开手掌，那枚纯净能量核心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或许……它可以帮上忙。我研究过它的能量结构，非常稳定且高效。如果能安全地抽取一小部分能量，或者利用其技术原理优化我们的能量系统……”
他的提议，带来了新的可能性。然而，动用这枚核心，同样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希望与危机，如同双生子，始终相伴。而“逐星者”号的航程，在经历了短暂的插曲后，再次回到了寻找生存之道的残酷现实中。只是这一次，他们的肩上，多了一份关乎宇宙命运的、沉甸甸的秘密。
（第九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