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手指悬在混音台的推子上,第17次调整高频均衡。监听耳机里传来的女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录音室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玻璃墙外的助理小陈已经趴在调音台上睡着了,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歌手苏芮的vocal波形图,像条挣扎的心电图。
“再来一次。”林夏按下通话键,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到隔音室。里面的苏芮摘下耳机,露出苍白的脸,化妆师刚补的腮红已经被汗水晕开。“林老师,我嗓子有点哑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保温杯早就空了,只剩下几片蜷缩的胖大海。
这是苏芮新专辑的主打歌录制的第五天。作为业内小有名气的唱片制作人,林夏以严苛着称,尤其对人声的处理近乎偏执。上周五他把苏芮唱了三天的版本全部推翻,理由是“情绪浮在表面,像没入味的菜”。那天晚上,他独自留在录音棚,反复听着废稿,在频谱图上标注出三十七个需要修正的气口,直到晨光爬上混音台的推子,才发现指尖已经被金属边缘硌出了红痕。
林夏起身去茶水间倒了杯温水,递给从隔音室出来的苏芮。女孩接过杯子时手还在抖,经纪人大刘跟在后面,脸色不太好看:“林老师,差不多就行了吧?这歌本来就是走流量路线的,下周就得发预告片,再拖下去赶不上热度了。”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刚收到的行业快讯,某流量明星的新歌上线两小时播放量破千万,“你看人家,三天出一首歌,照样火得一塌糊涂。”
“流量路线也得有基本的质感。”林夏指着调音台屏幕上的波形,“副歌部分气口太乱,换气声比唱的还大,粉丝或许能忍,但业内一听就知道是糊弄。”他从抽屉里翻出盒润喉糖,是老周上次送来的,据说用蜂蜜和陈皮熬的,对嗓子好,“含一颗,休息十分钟再录。”
大刘还想说什么,被苏芮拉住了。女孩小声说:“刘哥,让我再试试吧,林老师说得对。”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夜景,轻声哼起副歌部分,手指无意识地打着节拍。林夏注意到,她哼的版本比之前松弛许多,尾音带着点自然的转音,像溪流绕过石头时的弧度。
林夏回到混音台前,戴上耳机反复听刚才的录音。其实苏芮的嗓音条件很好,干净里带着点沙哑,像磨砂玻璃透进来的光。只是这几年被公司逼着走甜妹路线,唱了太多流水线式的口水歌,早就忘了怎么用声音讲故事。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听苏芮的 demo,是首简单的吉他弹唱,女孩在歌里唱“我想站在舞台中央,不用假装快乐”,当时他就说这孩子能火,可惜被公司的“爆款公式”磨平了棱角。
“林老师,您看看这个。”小陈揉着眼睛递过手机,娱乐头条推送了新消息,某流量歌手的新歌上线三小时破亿,评论区全是“天籁之音”“封神现场”的赞美,点开音频,修音修得连呼吸都带着电音的味道,像被过度打磨的玉石,亮得刺眼,却没了温润的质感。
“这也能叫唱歌?”小陈撇撇嘴,“还不如我们家苏芮清唱好听。”她是苏芮的粉丝,当初应聘助理,一半是因为喜欢苏芮的歌,一半是听说林夏是业内少有的“不糊弄”的制作人。
林夏没说话,想起十年前自己刚进录音棚时,带他的师傅老周说过:“好的混音是给声音穿衣服,合身就好,别弄得像唱戏的戏服,里三层外三层,连本来的样子都看不清了。”老周那时总爱用老式开盘机录音,说磁带的沙沙声里藏着温度,不像现在的数字录音,干净得像手术室,却少了点人间烟火气。
苏芮重新走进隔音室时,眼睛亮了些。她没有立刻戴上耳机,而是站在麦克风前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林老师,这次我想试试用自己的方式唱。”
林夏点头,按下录音键。前奏响起时,他看见女孩的肩膀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开口的瞬间,他愣住了——没有了刻意的甜腻,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的慵懒,把那句“爱到尽头才懂放手”唱得像杯加了冰的威士忌,辛辣里藏着回甘。副歌部分的气口处理得格外巧妙,换气声变成了情绪的留白,像国画里的飞白,反而更有张力。
录音结束时,整个控制室一片安静。大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是反复听着回放,手指在手机上快速敲打着,大概是在跟公司汇报。小陈突然鼓起掌来,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惊飞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
“再补几个和声就行。”林夏摘下耳机,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窗外的天泛起鱼肚白,早点摊的香气顺着窗户缝飘进来,混杂着录音棚里特有的,臭氧和咖啡混合的味道。他想起刚入行时,在老录音棚里熬通宵,老周总会带一份油条豆浆,说“声音得有烟火气,人也一样”。
苏芮从隔音室出来,眼睛红红的,却带着笑意:“谢谢林老师,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这么唱歌。”她手里拿着张纸,是刚才在休息时写的,“这是我想加的和声,您看看行不行?”
林夏接过纸,上面用铅笔写着简单的音符,旁边标着“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雨滴打在玻璃上”。他笑了,想起老周总说,最好的编曲不用乐理书教,用心听就行。“很好,就按这个录。”
送走他们,林夏瘫在椅子上,看着墙上贴满的录音日程表。红色的标记密密麻麻,下周要录摇滚乐队的单曲,主唱是个性子火爆的小伙子,上次因为吉他音色不对,差点砸了录音棚;下下周是民谣歌手的专辑,歌手要求必须用 analog 设备,说数字录音“没有灵魂”;中间还要抽时间去给选秀节目当评审——那份工作是公司硬塞给他的,说是能提高曝光度,可他实在受不了选手们对着镜头哭诉说“为了音乐梦想吃了多少苦”,转头却连基本的乐理都不懂。
手机响了,是老周打来的:“小林,我这儿有个孩子,嗓子条件特别好,就是家里穷,买不起设备,你能不能抽空来听听?”老周退休后在郊区开了家公益录音室,专帮那些有天赋却没资源的孩子。
“明天上午吧。”林夏看了眼日程表,把选秀节目的彩排时间往后调了调,“我带套便携录音设备过去。”
挂了电话,他起身整理调音台,发现苏芮落下了本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首没写完的诗,字迹歪歪扭扭,旁边画着个简陋的麦克风。最后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十年前的苏芮,扎着马尾辫,在学校的歌唱比赛上,手里拿着的正是他当年监制的第一张专辑——那是张民谣专辑,销量惨淡,却被业内评为年度最佳制作。
“原来早就见过。”林夏笑着把笔记本放进抽屉,准备下次还给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混音台上,旋钮上的刻度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他刚入行时,在老录音棚里见过的那些星光——那时录音棚的屋顶有个破洞,晚上录音时能看见星星,老周说“星星听得见好声音”。
下午混缩时,混音师老李突然说:“这版比之前的有魂多了,上周那个编曲简直是毁嗓子,电子音效堆得像座山。”老李是业内的老资格,混过不少经典专辑,现在退休了,偶尔来帮忙,说是“在家待着浑身难受”。
“公司那边要求的,说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样。”林夏调整着均衡器,“我把副歌的电子鼓换成真鼓了,低频能稳点。”他想起昨天跟鼓手小王打电话,让他凌晨三点来补录,小王二话没说就来了,录完还说“林哥你放心,好音乐值得等”。
老李叹了口气:“想当年我们录一首歌,光找感觉就得耗上半个月,现在倒好,三天出一首,还得兼顾短视频平台的15秒片段。”他指着屏幕上跳动的频谱图,“你看这波形,跟心电图似的,哪像首歌。”
林夏没接话,想起上周去参加的行业峰会,台上的互联网公司高管大谈“音乐工业化”,说要像生产可乐一样生产歌曲,标准化、批量化,还展示了AI生成的demo,旋律工整得挑不出错,却像没有灵魂的空壳。散会时,一个年轻的音乐平台算法工程师拦住他,说“林老师,我其实偷偷在算法里加了您的歌,希望能有更多人听见”。
“林老师,苏芮老师的经纪人刚才发消息,说公司想把副歌部分换成电子音效,说这样更适合跳舞。”小陈拿着手机过来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他们还说,如果您不同意,就换制作人。”
林夏皱起眉,直接拨通了大刘的电话:“这首歌要是加电子音效,我就撤署名。”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能会失去公司的资源,可能会被业内说“不合时宜”,但他更怕多年后再听这首歌,会想起自己曾经妥协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大刘气急败坏的声音:“林夏你别太较真!不就是首流行歌吗?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
“对我来说,每首歌都值得认真。”林夏挂了电话,把刚才混缩好的版本存进备份硬盘,一式三份,分别放在工作室、家里和老周的录音室。他知道,这场拉锯战不会结束,就像他入行时,老周跟唱片公司据理力争,保住了那首没有chorus的民谣一样,那首歌后来成了小众经典,每年都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说“这首歌救过我”。
傍晚时,苏芮发来消息:“林老师,我跟公司谈好了,就用我们录的版本。谢谢你让我知道,唱歌不止有一种方式。”后面加了个笑脸表情,像个终于找到方向的孩子。
林夏看着消息笑了笑,回复:“是你自己选了对的方式。”他起身关掉录音棚的设备,走廊里传来其他工作室的笑声,大概是又完成了一首新歌。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正好是他十年前第一次独立监制完成时的时间——那天他走出录音棚,也是这样的傍晚,晚风里带着花香,他给老周打电话,说“师傅,我做到了”。
走出录音棚,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街角的音像店还亮着灯,橱窗里摆着新出的黑胶唱片,封面是位抱着吉他的老人,正是老周。林夏走进去,老板笑着递过来一张:“周老师昨天刚送来的,说让给你留一张。”
唱片的扉页上,老周用钢笔写着:“声音会消失,但共鸣会留下。”字迹有些颤抖,大概是年纪大了,手不太稳了,但笔锋里的坚定,和十年前教他调音时一模一样。
林夏付了钱,抱着唱片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里传来苏芮新录的片段,没有华丽的编曲,只有一把吉他和干净的嗓音,在晚风中轻轻回荡。他知道,职场里总有妥协和坚持,总有潮流和坚守,但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一句歌词熬到天亮,为一个音符争论不休,为一种声音拒绝敷衍,音乐就永远不会失去它该有的样子。
路过公园时,几个孩子在唱刚学会的儿歌,跑调跑得厉害,却笑得格外开心。林夏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录音棚时,也是这样,紧张得跑调,却因为能摸到那台老式麦克风,开心了一整晚。他忽然明白,所谓职场,所谓行业,所谓潮流,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藏在声音里的真诚,那些愿意为热爱付出的时光,那些在录音棚的灯光下,彼此照亮的瞬间。
明天,他要去老周的录音室,听那个有天赋的孩子唱歌;下周,他要跟摇滚乐队的主唱好好聊聊,为什么他的嘶吼里总藏着委屈;下下周,他要陪着民谣歌手去找最好的月光,因为歌手说“那首歌得在月光下录才好听”。这些或许都不符合“工业化”的效率,却藏着音乐最本真的样子,就像混音台后的每一次调整,不是为了迎合谁,而是为了让声音,找到它最该有的模样。
月光洒在唱片上,反射出温柔的光。林夏加快脚步往家走,他想早点休息,明天好有精神,去听那些值得被听见的声音。毕竟,每个时代都需要有人坚守,不是吗?就像老周,就像他,或许有一天,也会像那个算法工程师,像苏芮,像公园里唱歌的孩子,把这份坚守,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