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稷下学宫，这座名震天下的学术殿堂，今日更是冠盖云集。高大的宫门敞开，身着各色深衣的士子、峨冠博带的学者、锦衣华服的公卿鱼贯而入。宽阔的广场中央，早已搭起高台，台上设席案，那是齐王与重臣、百家领袖之位。台下，数千士子席地而坐，人头攒动，议论纷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兴奋与期待。
姬延跟在淳于髡身后，穿着一身淳于髡为他准备的、符合士子身份的青色深衣，脸上戴着半副精致的银质面具——这是淳于髡的建议，既可稍作掩饰，又能增添几分神秘。他伤势未痊愈，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恢弘的场面。苏厉与屈丐亦扮作随行学子，混在人群中，紧张地注视着高台。
“看，邹衍先生、田巴先生他们都到了！”
“听说今日除了论王霸，还有神秘高士要现身？”
“公玉丹大夫也来了，看他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入姬延耳中。
钟磬之声悠扬响起，全场顿时肃静。齐湣王田地在一众内侍宫娥的簇拥下，缓步登台。他年约四旬，面容带着养尊处优的圆润，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既有君王的威仪，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与多疑。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台下芸芸众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开始吧。”齐王挥了挥手，语气平淡。
大论伊始，先是几位知名的稷下先生就“王霸之道”阐述己见。儒家谈仁政，法家言峻法，道家论无为，兵家说奇正……观点交锋，言辞犀利，引得台下不时爆发出喝彩或争论。
姬延默默听着，心中对这些学派的思想有了更直观的了解。他发现，齐王虽然端坐聆听，但眼神中并无太多沉浸思索之意，反而时不时与身旁的公玉丹低语，目光偶尔扫过台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公玉丹则始终面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如同毒蛇，在人群中逡巡，最后定格在戴着面具的姬延身上，停留了片刻。
终于，在几轮激烈的辩论暂告段落时，公玉丹起身，向齐王躬身一礼，朗声道：“大王，今日百家争鸣，实乃盛事。然臣听闻，近日有一中原高士入齐，学识渊博，见解卓绝，甚至对合纵连横亦有独到之论。何不请其上台，与众贤切磋一番，也让大王品鉴其才？”
来了！图穷匕见！
齐王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哦了一声：“哦？竟有此事？不知是哪位高士？”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到淳于髡和姬延这边！
淳于髡起身，从容道：“回大王，确有其人。乃臣于游学途中偶遇之贤才，姬平先生。”他侧身示意姬延。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姬延身上，好奇、审视、怀疑、不屑……种种情绪交织。
姬延深吸一口气，在万众瞩目之下，缓步登台。他步履沉稳，虽戴面具，但那从容的气度依旧令人侧目。
“草民姬平，拜见大王。”他向着齐王微微躬身，执的是士子礼，而非臣子礼。
齐王打量着这个戴面具的神秘人，饶有兴致地问：“姬先生，方才公玉大夫言及先生对合纵连横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在此，为寡人与众卿士子，剖析一二？”
公玉丹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充道：“是啊，姬先生。尤其听闻先生对秦相张仪在楚国之作为，似乎……知之甚详？”他刻意加重了“知之甚详”四字，意图再明显不过。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张仪在楚国的作为，尤其是子兰倒台之事，早已传遍列国，但内中详情却众说纷纭。
姬延心知这是公玉丹的陷阱，逼他谈及楚国之事，从而顺理成章地引出他的身份。他不能回避，否则便显得心虚。
他面向齐王和台下众人，声音清朗，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大王垂询，草民不敢藏拙。合纵连横，看似权谋之术，实乃天下大势所驱。秦据崤函之固，拥巴蜀之饶，东向以制诸侯，此其连横之基。山东诸国，地广民众，然力分则弱，此合纵之必要。”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纵约之成败，关键在于‘势’与‘信’。势者，共同之利也；信者，盟约之基也。无共同之利，则纵约松散；无盟约之信，则顷刻瓦解。张仪在楚，之所以能破纵连横，并非其术真乃神鬼莫测，实乃利用了楚国内部权争、君臣相疑之弊！其许子兰以重利，惑楚王以空言，致使楚国自毁长城，此非连横之高明，实乃楚政之昏聩！”
他言辞犀利，直指楚国弊政，却巧妙地将张仪的成功归因于楚国内部问题，并未直接谈及自身经历，引得台下不少痛恨子兰、对楚王不满的士子纷纷点头。
公玉丹岂能让他轻易过关，立刻逼问：“哦？听先生之言，仿佛亲身经历一般。却不知先生何以对楚国内情如此了然？莫非……先生与那楚国，有何渊源？”他目光灼灼，几乎要穿透那层面具。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姬延的回答。
姬延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年轻、苍白却轮廓分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贵气的脸。虽然经历风霜，但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与威严，却无法掩盖。
“啊？！”
“他是……”
“这面容……好像传闻中的……”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许多人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公玉丹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狞笑，大声道：“陛下！您可是周天子姬延陛下？！您不在雒邑王城，何以微服至此，又何以对楚国内幕如此清楚？！”
这一声“陛下”和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整个稷下学宫！
周天子！竟然是周天子亲临！
他不是应该在雒邑吗？怎么会出现在齐国稷下？
他与楚国子兰之事有何关联？
无数疑问和震惊的目光聚焦在姬延身上。
齐王也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满是惊疑不定之色，看看姬延，又看看公玉丹，显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他措手不及。
苏厉和屈丐在台下手心全是冷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姬延立于高台中央，承受着所有或惊骇、或质疑、或好奇的目光，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面向齐王，拱手一礼，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公玉大夫所言不错，寡人，正是姬延。”
承认了！他竟然当众承认了！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姬延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最后落在齐王脸上，朗声道：“寡人离雒邑，入楚地，险死还生，今日站在这稷下学宫，非为个人之安危，乃是为天下苍生计，为山东列国存亡计！更是为齐国之安危计！”
他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金铁交鸣：“秦乃虎狼，志在吞并天下，绝非割地纳贡所能满足！张仪欺楚，今日能许子兰取楚王而代之，明日便可许诺他人取齐王而代之！此等反复无常、挑拨离间之小人，其言岂可信？其约岂可守？！”
他从怀中取出那卷绢帛抄本，高高举起：“此乃张仪与楚国逆臣子兰密谋之证据！其上明载张仪承诺，若子兰助秦瓦解合纵，便可取楚王而代之！公玉大夫，你口口声声要与秦盟好，可知你身边之‘盟友’，早已将你齐国之社稷，视为可交易之货物？！”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全场瞬间炸开！
“什么？！张仪竟敢如此！”
“取楚王而代之？！”
“这……这绢帛是真是假？”
“若此事为真，那秦国……”
公玉丹脸色剧变，他万没想到姬延竟敢当众拿出如此致命的证据！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姬延：“你……你血口喷人！此物定是伪造！陛下切莫听信！”
齐王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着姬延手中的绢帛，又看看惊慌失措的公玉丹，眼神变幻不定。张仪的承诺，触及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姬延毫不退让，目光如炬，逼视公玉丹：“是否伪造，一验便知！公玉大夫，你如此急于为张仪辩解，莫非你与秦使之间，亦有不可告人之密约？莫非你欲效仿子兰，卖齐求荣？！”
这一记反击，狠辣无比！直接将公玉丹打成了可能的“齐国之子兰”！
“你……你胡说！”公玉丹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前来。
场面彻底失控！质疑声、争论声、惊呼声响成一片。齐王猛地一拍案几，怒喝道：“够了！”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齐王。
齐王脸色铁青，胸膛起伏，显然内心正处于激烈的挣扎之中。他死死盯着姬延，又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公玉丹，最后目光落在那卷决定性的绢帛上。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齐王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极度的复杂：
“将绢帛……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