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吴璘点了点头:“所言甚是,不过倒也不用担心,我的军营排布并无定法,真到了战时,又自不同,届时三五日一个调整,他们便真将布局传出去也无妨。至于战术布置,更不必担忧,我打了大半辈子仗,自不会将所有战术尽数告知将领,他们只能得到部分指令及半真半假战术布置!待得一开战,所有细作必定原形毕露!”
辛弃疾听的遍体生寒,别看吴璘跟一个大老粗类似,但说到军中事务,此人狡猾犹如狐狸,细致更胜雨燕!所有布置犹如细细编织的大网,将南来的细作包裹其内,慢慢收拢,而令其毫不自知!
“你虽聪明无比,但有些事情,我想必然是算不到的!”吴璘颇有些自傲道。
辛弃疾哪里还敢有半点轻慢:“敢请教太尉!”
“人啊,并不是棋子!有些细作来此之后,与真正的宋人相处之后,互相赏识,久而久之,再不愿为金国卖命!有些暗暗想法子接了家眷过来,在此生根。另有一些人无力接回家眷,便直接来找了我,求我相助其接回家眷!”
“啊?归化!圣王不务归之者,而务其所归,这般容易的吗?”辛弃疾大为惊讶,这可是圣王之道啊!圣人也未必能做到,吴璘做到了?
吴璘皱道:“什么圣王乌龟的,我不懂!这也不是我的功劳,这是金国的功劳!”
辛弃疾大是疑惑,这是个什么说法,归化了敌国奸细,反倒是敌国的功劳?
只听吴璘接着道:“若这些细作是辽人,自然不会有这般容易!大宋虽好,大辽也差不太多!但金国不同,他们不将人当人啊,自然容易令人反感!这些细作本就是宋人,在金国被当作猪狗,到了这边真正做了回人,自然心中有了计较!”
辛弃疾听得连连点头,荀子的圣王之道是要教化百姓, 教导其礼乐文化,令其心悦诚服!而从百姓的角度来说,宋之汉人的百姓地位远比金之汉人要高,还吃得饱,穿得暖,真正做一个人,那便足以令其心悦诚服!归化这种事,当不缺吃不缺穿时,也许需要的是礼乐文化!而在缺衣少食,人不为人的时候,温饱便足以归化!如此说来,金国所为确实是吴璘归化这许多人的功劳!
忽地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吴璘见他点头时还有些得意,见他又摇头,眉头大皱:“你这人忒也不痛快,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惹人恼火!”
辛弃疾思索一番,想找个恰当的说法,但他本就是个直性子,却哪里绕得过弯来,最终还是直言不讳:“太尉容禀,归化这个事,在利州倒是可行,但金国许多地方已然不可行了!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但至少开封已经不行!”想到了东京城的猎户,又想到了扎着冲天辫的小满,坚定补充道:“河北也不行!”
吴璘沉吟片刻道:“开封与河北的汉人过得这般好了么,如此……倒也是件好事!打仗,无非是想过得好些,如果已经过得好了,自然是好事!”
辛弃疾摇了摇头,给吴璘筛了一碗酒,揉着眉头道:“太尉,并非过得太好,而是……太差了,怎么说好呢,比猪狗都不如!”
吴璘也皱起了眉头,眼睛中疑惑之色闪过:“如此,不是应当极易归化么,他们怕是日日盼着王师北伐吧!”
辛弃疾再次摇头,心情变得极为沉重,手捻着酒盏轻轻敲着桌子,不知从何说起。
他这般犹犹豫豫,可急坏了吴璘,他可是利州的土皇帝,说一不二的主,比赵构活得可痛快多了!谁敢在他面前磨磨唧唧,欲言又止的!
吴璘一把夺过酒盏:“东夷的英雄好汉就这娘们唧唧的劲吗,不如回家奶孩子!”
辛弃疾也不反驳,又叹一口气!
吴璘气得笑了:“你这年纪轻轻,老叹气作甚,我这火头军还缺个吹气的伙夫,你要不要去!”
萧汉没去过开封,不知辛弃疾纠结些什么,但听了吴璘的话,扑哧一声乐了,多损啊!
吴璘瞪了他一眼,萧汉立刻闭嘴,低头吃东西!
此时辛弃疾终于缓过神来:“那边的汉人已经被驯化!”
吴璘眉头微挑,眼中疑惑不解:“此言何意?我听过狗被驯化,人如何被驯化?”
“他们认为女真人天生便高人一等,就是天!而他们不过是贱民,女真人予取予求,丝毫不敢反抗!便是女真人一刀杀了他们,也觉着是他们惹怒了对方,活该被杀!太尉,你能理解么?”
吴璘伸出一个铁杵一般的手指掏着耳朵,赔笑道:“我今日吃的酒多了些,耳朵有些不好使,还请辛兄弟再说一遍!”
辛弃疾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再说了一遍!
吴璘的强挤出的笑容渐渐消失,眉间缓缓形成了一个“川”字。
辛弃疾将其在东京城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与吴璘听。
吴璘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前方,一颗铁铸的心慢慢往下沉,一直沉,良久不见到底!
兴州虽地处陇蜀之间,但此地的夏夜早已没有了凉意。
三人对坐,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冷得似三座冰雕!只有间或两声蝉鸣,提醒着别人,这是现实而非画作!
“何时北伐?”良久之后,吴璘冷冷问道,沙哑的声音如金属摩擦。
终究是一时的豪杰,他很快便想通了问题在哪,也想到了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将他们解救出来,告诉他们,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他们自然能再次变为人!
辛弃疾再次摇了摇头!
“你再摇头老子拧下你的脑袋!”温和的吴璘首次如此激烈地表达情绪!他自然不是真的要拧下客人的脑袋,只是表达对方对于自己问题不痛快的不满!“不是要去找西夏么?难道不是联合攻金?”
“时间!时间!我们需要西夏与大辽帮我们拖住金国!如此我们才有时间备战!”辛弃疾怒视吴璘,对他的简单粗暴表示不满!
“要备什么战,你以为我利州军为何常怀杀气!我们随便可战!”吴璘也怒了,敲着桌子道。
“你的利州军随时可战,可大宋有几支利州军,你一辈子待在西北,你以为大宋其他的地方也是一般么?”辛弃疾丝毫不退让!
“哼!韩家军就比我的利州军更强,至于岳家军,更是以一挡百的存在!”
“韩元帅何在?岳元帅何在?他们在杭州栖霞山脚,西湖畔埋着呢!你去将他们挖出来啊!”辛弃疾对于吴璘极不负责任的说法更是恼火!
吴璘一时气沮,口中嘟囔道:“他们虽然身死,老兵尚在,一样能征善战!”
辛弃疾更为恼火:“饶你还是个太尉,岳韩两位元帅身死,秦桧当权,那些老兵早就被打散编入其他军中,被欺压,被殴打,被发配,到哪里能凑出个军来!”
吴璘默然不语,虽百口而莫能反唇!
见吴璘如此,辛弃疾也神色缓了下来,柔声道:“太尉,官家登基时,田师中叛乱,携三万禁军包围宫城,我与陛下还有承宣使张荣领一千禁卫军与皇城司挑出来的杂军迎敌!那一千人兵器锋利,甲胄明亮!但在下深知,他们连你营中一百人都打不过!”
吴璘有些不敢置信,但又不敢不信,辛弃疾的战斗经历令他也是佩服万分!
“然而就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竟然砍瓜切菜一般破了三万禁军,生擒田师中!这其中固然有官家与张使相英勇无敌的原因存在,但禁军的战斗力更是暴露地一干二净!”
吴璘口干舌燥,这才十几年吧,从岳家军所向披靡,到禁军又回到了靖康年的状态!
“太尉觉得,靠着这帮禁军,可以北伐么?”辛弃疾将吴璘不愿提及的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
“为何?为何会如此啊!十几年,朝廷到底在做什么?”吴璘将头埋进了臂弯!
“大宋病了,病入膏肓!我们需要治病!”辛弃疾低沉着声音道:“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需要时间!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
吴璘的头已然没有抬起来,在臂弯中瓮声瓮气道:“时间!时间!我快五十啦,等你们有了时间,我便没时间了,金国的汉人也没时间啦!”
辛弃疾在他如此悲凉,拎着椅子走到他身边坐下道:“太尉,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久!我自是无能,解决不了这许多问题,但我见过许多比我厉害百倍的天才少年,有他们在,大宋复兴只争朝夕!比如我大哥陆游,少年聪慧的陈汝能,宗师气度的张栻,明辨是非的李垕,电磁少年黄裳!”
吴璘闻言稍微缓了缓绝望的情绪,抬头问道:“什么皇上?电磁是何意?”
萧汉首先忍不住哈哈大笑,如太尉这般人物,终究与他们吃一样的瘪!
吴璘被他笑得莫明奇妙,又抓起一把瓜子砸了过去!
辛弃疾也不解释,轻声道:“太尉,总之,大唐太宗皇帝报渭水之盟的仇也没几年不是,咱们人才济济,或许更快也说不定!”
虽然如此说,但他心中着实没底。张浚,李文会,杨椿,李焘这些人终究年纪大了,思想陈旧,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而适才所说的人,陆游官位太低,张栻李垕两人更是白身,陈汝能还是个孩子,黄裳能有多大用尚不可知!之前的言语不过是宽慰吴璘罢了,他实在不愿看到这位将自己立成军中大纛的太尉倒下!
忽然想到什么,辛弃疾欢喜起来,抓住吴璘的手道:“太尉,以你之才,在此处太过屈才了!若你将治军之法带去禁军,让禁军变成利州军,岂不是很快便可北伐了!其他的不说,至少大军能战了!”
吴璘闻言醉意朦胧中忽然浑身冒汗,酒劲顿时醒来,他忽地站起,一把抓住辛弃疾,如一把铁钳死死夹住,目光如刀子一般扎在辛弃疾脸上:“你让我回京!可是官家的意思么?哼哼,之前将利州一分为二,一半划给杨政来钳制我,现下终于要向我动刀子了吗?”
辛弃疾心下叹息,吴璘这种一方诸侯,本就对朝廷充满戒心,岳飞一死,他们再不敢进京!一旦提到此处,便如一口大钟响起!这种警觉让他们活得极是滋润,也让他们与朝廷逐渐远离!
辛弃疾抽出左手,在吴璘手上轻轻拍了拍:“太尉,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了,与官家无关!你不愿去便不去吧,利州也是大宋的咽喉要地,倒也确实离不开你!”
吴璘心情激荡之下,用力早没了轻重!但见辛弃疾轻松写意间,将被自己钳住的手抽了出去,不禁大惊!此时方信五十破五万之事!
天下事烦忧我心,无一件事令我快活,不痛快!不痛快!此时一个英雄无敌的高手就在眼前,焉可不痛快痛快!
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食物残渣,吴璘笑呵呵道:“酒足饭饱,遇到五十破五万的好汉,若不伸伸手,岂不遗憾!”
萧汉立刻捧着一盘瓜子立于一旁,笑吟吟看着两人,果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辛弃疾摸了摸有些撑着的肚子,心下腹诽,这太尉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正要婉拒,见月光下吴璘的眼神似笑非笑,又似有三分嘲讽,顿时气往上冲!
来就来!怕你不成!
好在不似那日在六安州吃得动弹不得,倒也能活动开来!
“只是此处没有空地,也没有兵刃!”辛弃疾拍了拍肚皮道。
“打架还挑地方么?兵刃懒得去取了,来!”吴璘在篱笆上抽出一根竹棍,丢给了辛弃疾,自己又抽出一根,执在手中,喝道:“上了战场,既挑不得场地,也挑不得兵刃,便如此吧!”
想了想,对空中喊道:“陈家兄弟,我与好友量量身手,若有些动静,并无甚事,但且安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