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内科的专家会诊在一种高度专业和略显凝重的氛围中结束。苏蔓的病情比预想的更为复杂,病变区域位于神经传导的关键节点,手术风险极高,药物治疗方案也需要极其精细的调整和漫长的观察。沈清澜作为主治医生,主导了整个讨论,她的分析条理清晰,提出的治疗思路大胆却基于充分的文献支持,赢得了与会专家们的尊重。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阐述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复杂的病理机制时,她的心底始终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那层雾,来自病床上那个美丽的女人,更来自病历背后,那些尚未显露,却已能感知到的、沉重的过往。
会诊结束后,沈清澜抱着一摞刚刚打印出来的最新会诊意见和需要补充的检查申请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需要将这些资料整理归档,并入苏蔓那个已经相当厚重的病历夹。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她打开那个印着“苏蔓”名字的棕色硬壳病历夹,准备将新的文件放入。病历夹的内侧插袋有些鼓囊,除了几张影像报告之外,似乎还塞着别的东西。
沈清澜并未在意,以为是之前夹带的无关纸张。她伸手,想将那些可能碍事的纸张取出整理。
指尖触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粗糙的打印纸,而是一种光滑的、带着相纸特有的微凉和韧性的质感。
她的动作顿住了。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缓缓地将那叠东西从插袋里抽了出来。
最上面,是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十几岁的陆寒霆和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背景似乎是在某个音乐厅的后台,灯光朦胧。年轻的陆寒霆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身姿已见挺拔,脸上带着沈清澜从未见过的、属于少年人的青涩与张扬。而他身边站着的女孩,正是苏蔓。她穿着一袭白色的演出礼服,怀里抱着几支娇艳的玫瑰,仰头看着陆寒霆,笑得眉眼弯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和毫无保留的倾慕。
照片的右下角,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着清秀的字迹:“致我的光——寒霆,谢谢你来看我的首演。蔓,1998.夏。”
“我的光”。
三个字,像烧红的针,刺入了沈清澜的眼底。
照片下面,是几张小心折叠起来的信纸。纸张边缘已经磨损,看得出被反复展开阅读过多次。信纸上是同样清秀的字体,写的是英文,内容是一些关于音乐、关于异国生活、关于思念的絮语,字里行间充满了少女的浪漫与淡淡的忧郁。落款处,总是画着一个小小的、抽象的音符符号。
而在这些信件的最下方,压着一张裁剪下来的、皱巴巴的报纸碎片。那是一则多年前的、占据版面很小的文化艺术简讯,报道了年轻钢琴家苏蔓获得某个国际奖项,即将赴欧洲深造的新闻。报道旁边配着一张苏蔓在钢琴前的黑白侧影照,优雅而专注。
所有这些旧物,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这个病历夹里,跟随着苏蔓,从瑞士回到了国内,最终,来到了她——沈清澜的面前。
它们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地,诉说着一段沈清澜从未参与、却真实存在过的,属于陆寒霆和苏蔓的,鲜活的、热烈的旧时光。
那个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需要她帮助的“故人”,在陆寒霆的青春里,曾是那样耀眼的存在,是他曾称之为“光”的人。
沈清澜拿着那叠沉甸甸的旧时光,指尖冰凉。她看着照片上少年陆寒霆看着苏蔓的眼神,那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温柔。
原来,他并非天生冷硬。他也曾那样看过一个人。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阳光移动,落在那些泛黄的信纸和照片上,仿佛为那段被封存的岁月镀上了一层怀旧的金边,却照不进沈清澜此刻一点点冷下去的心。
她沉默地将照片、信件、剪报,按照原样,一丝不差地折叠好,放回了病历夹的插袋深处。然后,将新的会诊意见和检查单,平整地放入文件区。
合上病历夹。
“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她将病历夹推离自己稍远,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郁郁葱葱的草木,和零星散步的病人。
原来,他急切的请求,他复杂的眼神,并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病人的病情。
还因为,这份病历背后,藏着他无法割舍的旧时光。
而她这个“最好的医生”,不仅要医治他“故人”的身体,似乎……也无形中,成为了连接他与他那段旧时光的桥梁。
这个认知,让沈清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与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