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山路似乎比去时轻松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夕阳正好，或许是因为肩上空了的药箱。但陆寒霆知道，真正让他脚步略显轻快的，是方才在杨阿婆那昏暗木屋里，亲眼所见的、烙印在他心底的一幕幕。
那不是工作报告里冷冰冰的文字，不是远处观望的模糊印象，而是他切切实实、近距离感受到的，沈清澜对待这些垂暮生命时，所流露出的、近乎本能的温柔。
他看到她为杨阿婆测量血压时，会先用自己的手焐热冰凉的袖带，再轻轻缠在老人枯瘦的手臂上。
他听到她询问病情时，会将身子俯低，凑到听力不佳的阿婆耳边，用那种他从未听过的、放得极其轻缓柔和的嗓音，一遍遍耐心地重复。
他注意到她检查阿婆肿胀变形的关节时，那双手的动作有多么小心翼翼，指尖带着一种医者的精准，更带着一种近乎呵护的轻柔，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琉璃。
当阿婆因为病痛而呻吟抱怨时，她没有丝毫的不耐，只是温声安抚着，手指轻轻拍着老人的手背，那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当阿婆絮絮叨叨说起早已无人愿听的陈年旧事时，她会停下手中的记录，认真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句，眼神里没有敷衍，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的平和。
那一刻的沈清澜，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晕。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仰望或守护的对象，她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温暖的发光体，正在用她自己的光芒，去照亮这些行至生命黄昏的、孤寂的灵魂。
陆寒霆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震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十年前，他眼中的她，是优秀的、专注的、带着些许不谙世事清高的医学才女。他欣赏她，想要征服她，像收藏一件珍贵的瓷器。他从未真正了解，在那身白大褂之下，蕴藏着如此浩瀚而温暖的悲悯与力量。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的财富和权势，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东西。可在此刻，在这间弥漫着草药和岁月气息的昏暗木屋里，他那些引以为傲的一切，在沈清澜指尖流淌的温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浅薄，甚至……肮脏。
他曾经用他最擅长的、冰冷而功利的方式去“爱”她，去衡量她，最终却亲手将她推向了绝境。
而如今，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用他最不屑的、最没有“效率”的温柔与耐心，重建了一个属于她的、充满人性光辉的王国。
他看到她对老人时的温柔。
那温柔，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过往灵魂的贫瘠与不堪。
那温柔，也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悔恨。
回去的路上，他变得更加沉默。
目光却无法再从她身上移开。
他看着走在前面、步伐坚定的她，山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阳光在她纤细却挺直的脊梁上跳跃。
他忽然明白，他穷尽一生，或许都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源于生命本真的温柔与力量。
但他同样明白，正是这样的她，才让他在失去之后，经历了十年炼狱般的寻找与守望，依旧无法放手。
他看到了她的温柔。
也看到了自己，永远无法填补的、灵魂深处的巨大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