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镇的晨曦,总比城市来得更温柔些。薄雾如轻纱般缠绕在山腰间,青石板路被露水浸润得颜色深浓,空气里满是清冽的草木香。沈清澜提着简单的医药箱,刚走出卫生院的大门,便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与这宁静清晨格格不入的汽车引擎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在卫生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停歇。一辆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迈步而出。
是陆寒霆。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夹克,身形依旧挺拔,却卸下了所有属于“陆总”的凌厉与光环。下巴上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像是被这山间的清泉洗过一般,清晰映着初升的朝阳,以及……她的身影。
沈清澜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了一瞬。
没有预想中的局促,没有翻江倒海的情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他的出现,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如同这山间清晨必定会降临的日出。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跨越了十年爱恨纠葛、历经生死、彼此折磨又彼此亏欠的男人,此刻就这样真实地、褪去所有伪装地,站在她面前,站在这片与她共同生活了近一年的土地上。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又被无限拉长。
他们之间,隔着静澜苑书房里那盏孤寂的台灯,隔着冰冷刺骨的江水,隔着签下离婚协议时那支沉重的钢笔,隔着苏蔓尖利的笑声与无数个独自吞咽委屈的夜晚……也隔着这望北镇一年的默默守护,隔着那场高烧中泪流满面的梦境,隔着电话里他激动到失语的沉默。
所有的过往,如同奔腾的江河,曾将他们冲散,如今却又在这静谧的晨曦中,诡异地汇合,沉淀下一片广阔的、名为“沧海桑田”的沙滩。
他不再是那个在商界翻云覆雨、对她时而冷漠时而掌控的陆寒霆。
她也不再是那个在婚姻里小心翼翼、最终心碎离场的沈清澜。
他是林城,一个在小镇默默存在的普通男人。
她是沈清澜,一个在这里找到内心平静、重新执起听诊器的医生。
他们站在同一条青石板路的两端,中间是流淌过的十年光阴,是彼此身上被岁月深刻改变了的痕迹。
陆寒霆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描绘。有历经千帆终于靠岸的疲惫,有近乡情怯般的小心翼翼,有深不见底的愧疚,更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无需言说的深沉情感。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融入雾气中的叹息。
沈清澜率先挪动了脚步。她提着医药箱,步伐平稳地向他走去,鞋底与湿润的石板接触,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直到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站定。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晨雾和一丝从他身上带来的、风尘仆仆的气息。
“来了。”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问候一个晨间偶遇的、相熟的邻居。没有质问,没有怨怼,也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
陆寒霆因她这过分的平静而眸光微颤,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镌刻进灵魂深处。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一种极力克制后的平稳:
“嗯,处理完事情,就回来了。”
“回来”这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里才是他理所当然的归处。
沈清澜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眼下的疲惫,语气依旧平淡:“看起来没休息好。卫生院有值班室,如果需要,可以暂时歇会儿。”
她没有问他处理了什么事,没有关心陆氏集团的风云,只是基于一个医生对疲惫之人的最基本关怀。这份疏离的、却又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的平常心,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陆寒霆感到一种心脏被攥紧的酸楚。
他知道,他们之间,那层用恨意、误解和漫长时光构筑的坚冰,并未完全消融。但它确实已经开始松动,融化成了眼前这片复杂而平静的、如同沧海桑田变迁后的广阔地带。
这里,不再有汹涌的爱恨,只有经历过极致痛苦后,沉淀下来的、对彼此最真实模样的认知,和一份不知该如何重新开始、却又无法再彻底割舍的联结。
“好。”他低声应道,目光依旧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谢谢。”
沈清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提着医药箱,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她每日例行的巡诊工作。她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清瘦而坚定。
陆寒霆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青石板路的拐角处。
再次相见,
已是沧海桑田。
他们站在废墟与新生交织的土地上,
手中握着的是被时光打磨过的、
残缺却真实的自己。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至少,
他们终于站在了同一片天空下,
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而这一次,
所有的故事,
或许将换一种方式,
重新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