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中散发着淡雅香气的信笺,以及那邀请他再次莅临的优雅措辞,哈涅尔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
去看那位风情万种、实则心如蛇蝎的北方说客?
去重温自己之前如何在她面前扮演向往北方的懵懂少年,利用她向埃雅尼尔施压,最终却落得个被所有人联手踢出权力中心的狼狈下场?
他自己就是个小丑,一个自以为是的、在真正老练的玩家面前拙劣表演,最终被无情拆穿并抛弃的小丑。
现在,另一个被他耍过的玩家,却向他递来了看似善意的橄榄枝。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信纸。“是想看我更狼狈的样子,还是……我这颗被刚铎弃若敝履的棋子,在北方看来,竟还有几分回收利用的价值?”
他几乎可以肯定答案是后者。阿维杜伊不是慈善家,伊莱娜更不是。
他们的任何善意都必然标好了价格。
但此刻,他身处绝境,任何一根可能抓住的稻草,哪怕带着毒刺,他也必须去掂量一下。
“回复伊莱娜夫人,”他对等候的侍女说道,声音听不出情绪,“感谢她的邀请,我会准时赴约。”
再次踏入伊莱娜那间充满异域情调、奢华与清冷奇异交融的客厅,哈涅尔的心境与上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他带着伪装和算计,试图借力打力;这一次,他卸下了大部分伪装,只剩下近乎一无所有的清醒和一丝破罐破摔的冷静。
伊莱娜依旧美艳动人,一袭深蓝色的长裙衬得她肌肤如雪。
她迎上前来,笑容温婉得体,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芥蒂。
“哈涅尔领主,恭喜您。”她微微颔首,语气真诚得几乎无可挑剔,“虽然卡伦贝尔并非富庶之地,但世袭领主的头衔,终究是王国对您血脉的认可,是您未来事业的基石。”
哈涅尔心中冷笑。
基石?
这分明是流放地,是随时可能坍塌的悬崖。
他面上却只是淡淡回应:“夫人过誉了,不过是王国需要,我辈职责所在。”
两人落座,侍女奉上香气氤氲的花草茶。
伊莱娜轻啜一口,仿佛不经意地叹息道:“只是,刚铎的政局风云变幻,有时确实令人心寒。像您这样尊贵的血脉,本该得到更妥善的安置,而非……嗯,总之,看到您能如此坦然地接受挑战,实在令人钦佩。”
她的话语如同包裹着丝绸的软刀,看似同情,实则字字都在戳哈涅尔的痛处——“尊贵血脉”与“贫瘠领地”的对比,“妥善安置”与“流放边疆”的暗示,无一不在提醒他刚铎上层对他的卸磨杀驴。
哈涅尔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平静地落在伊莱娜脸上,仿佛在等待她将这场虚伪的表演进行到最后。
伊莱娜见他不为所动,眼神微闪,知道眼前这个少年远比外表看起来更难对付。她不再绕圈子,轻轻放下茶杯,将话锋一转:
“说起来,我们北方的阿维杜伊陛下,一直对您这样的古老血脉后裔抱有极大的敬意和期待。他常言,刚铎与阿尔诺,本是同根同源,血脉相连的兄弟之邦。真正的王者,当有容纳百川的胸怀,而非……局限于眼前的利害得失。”
她开始赞扬阿维杜伊,描绘一位心胸开阔、尊重古老法理、目光长远的贤明君主形象,与刚铎当前排挤哈多血脉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
哈涅尔心中了然。
铺垫已经足够,该亮出真正的筹码了。
果然,伊莱娜停顿了片刻,观察着哈涅尔的反应,然后才用一种更加轻柔、却更具分量的语气说道:
“阿维杜伊陛下深知,开拓一片领地,尤其是在卡伦贝尔那样……需要倾注心血的地方,初期的艰难可想而知。金钱、物资、人手,缺一不可。”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陛下不忍看到英雄的后裔被现实的困境所扼杀。因此,他特意嘱咐我,若哈涅尔领主不弃,他愿意以私人的名义,为您提供十万卡斯塔尔(刚铎通用货币),作为您重建卡伦贝尔的启动资金。”
十万卡斯塔尔!
饶是哈涅尔心中已有准备,听到这个数字时,心脏依旧猛地漏跳了一拍,瞳孔难以抑制地微微收缩。
十万卡斯塔尔!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足以组建一支像样的私人卫队,购买大量的粮食、工具和建筑材料,聘请工匠,甚至进行一些小规模的基础建设!
对于目前几乎一贫如洗的他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是能在卡伦贝尔那片烂泥潭里砸出一点水花的巨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紧贴皮肤的银色戒指依旧冰凉,没有任何异动。
但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比戒指的灼热更让他感到心惊。
阿维杜伊……这位北方的王者,手笔果然不小。
他图什么?
仅仅是为了投资一个被流放的、前途未卜的少年领主?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哈多血脉”的象征意义?
不,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这十万卡斯塔尔,是一根绳索,一旦接下,就等于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与北方的利益捆绑。
阿维杜伊是在为未来布局。
他在哈涅尔身上看到了潜在的价值——一个在刚铎南部拥有合法领地、身负古老荣耀血脉、并且对刚铎现任王室心存不满的棋子。
这颗棋子现在或许无用,但假以时日,若刚铎内部生变,或者北方需要在对刚铎的外交乃至……更进一步的行动中寻找一个支点,那么哈涅尔和他的卡伦贝尔,就可能成为一个关键的桥头堡。
这钱,是投资,是贿赂,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标注着未来义务的契约。
哈涅尔沉默了。
他需要这笔钱,特别需要。
没有这笔钱,他去卡伦贝尔,可能真的只能困守愁城,甚至活不过第一个冬天。
但接受了这笔钱,就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北方与刚铎博弈的更深漩涡,身上将永远打上亲北方的潜在标签,这会成为埃雅尼尔和佩兰都尔未来对付他的绝佳借口。
伊莱娜没有催促,只是优雅地品着茶,给他充足的时间思考。
她相信,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很少有人能保持绝对的清醒和拒绝。
更何况,是一个刚刚被残酷现实打击得遍体鳞伤的少年。
良久,哈涅尔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伊莱娜脸上,那眼神深处之前的茫然和愤怒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冷静所取代。
“阿维杜伊陛下的慷慨与胸怀,令我……受宠若惊。”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十万卡斯塔尔,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确实是难以拒绝的帮助。”
伊莱娜脸上露出了胜利在望的微笑。
然而,哈涅尔话锋一转:“但是,如此厚赠,哈涅尔受之有愧。不知陛下……对我,可有什么期望?或者说,我需要为此,付出怎样的……回报?”
他没有直接接受,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
他要亲耳听听,这十万卡斯塔尔背后,到底绑着怎样的条件。
他要衡量,这代价,他是否付得起。
伊莱娜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变得更加深邃。她放下茶杯,身体靠回椅背,用一种更加放松,却也更加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哈涅尔领主多虑了。阿维杜伊陛下欣赏的是您的血脉与潜力,资助您,是希望看到英雄的后裔不至于被埋没。若说期望……陛下只希望,在未来,当北方与刚铎需要加深联系、共御外敌之时,您能记得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能以您哈多家族族长的身份,秉持古老盟约的精神,为双方的……和谐与共同利益,发出应有的声音。”
话说得依旧冠冕堂皇,但核心意思很清楚:钱给你,发展你自己。将来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的时候,你别忘了今天,要替我说话,用你的身份和领地支持我。
哈涅尔听懂了。
他看着伊莱娜,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北方那位雄才大略的国王。
看来,在阿维杜伊眼中,他这颗棋子,确实还有用处。
而且,用处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那么,这带着毒刺的橄榄枝,他是接,还是不接?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却让他混乱的思绪奇异地清晰起来。
“夫人的话,我明白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带着某种决断意味的笑容,“请代我向阿维杜伊陛下转达最诚挚的谢意。这份厚礼……我会慎重考虑,在抵达卡伦贝尔,理清头绪之后,再给夫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看清卡伦贝尔的真实情况,才能决定是否要踏上北方这艘看似华丽,却可能驶向未知风暴的大船。
伊莱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
这个少年,比她想象的更沉得住气。
“当然,”她也站起身,笑容依旧完美,“静候佳音。无论您作何决定,我个人,以及北方的友谊,始终为您敞开。”
哈涅尔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这间弥漫着香气与算计的客厅。
走在返回小院的路上,夜风凛冽。哈涅尔抬头望向南方,那片他即将前往的、贫瘠而未知的土地。
十万卡斯塔尔……阿维杜伊的“善意”……
他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看到了除了绝望之外的,另一种可能——一种危险,却也可能带来转机的可能。
这盘棋,他还没完全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