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白城的七层城墙染成墨黑,只有零星的灯火如同固执的星辰,点缀着这片巨大的阴影。
磐石巷七号院内的喧嚣早已散去,白日里人声鼎沸的院落此刻寂静无声,只有房间内一盏孤灯,映照着哈涅尔沉静的脸。
他独自坐在桌前,并未休息,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油灯的火焰偶尔跳跃一下,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终于,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某种固有的节奏和威严。
哈涅尔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来了。
他起身,亲自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身影,不出所料,正是刚铎的宰相,佩兰都尔。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袍,面容平静如同千年冻土,灰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佩兰都尔大人,深夜到访,有失远迎。”哈涅尔侧身让开,语气平静,听不出惊讶,仿佛等候多时。
佩兰都尔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来,目光随意地扫过这间简朴的客房,最后落在哈涅尔脸上。“看来,哈涅尔领主并未休息,是在等我这不速之客?”
“大人是刚铎的栋梁,怎能算不速之客。”哈涅尔关上门,请佩兰都尔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只是没想到,大人会在这个时间前来。”
佩兰都尔没有接话,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滞,带着无形的重量。
“哈涅尔领主,”最终还是佩兰都尔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三日,很热闹。”
哈涅尔心中凛然,知道正题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承蒙白城民众不弃,念及先祖些许微名,前来投效。卡伦贝尔百废待兴,我也确实需要些人手。”
“嗯。”佩兰都尔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木制桌面,“招募人手,无可厚非。年轻人,有锐气,想做事,是好事。”
他顿了顿,抬起眼帘,那目光仿佛能直接看穿人心:“不过,演戏,也要适可而止。太过招摇,有时候,反而会看不清真正的棋盘。”
哈涅尔的心脏微微一缩。果然,这头老狐狸什么都清楚!
他大张旗鼓地招募,吸引全城目光,真正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掩护欧斯特与伊莱娜那边进行十万金币的交接。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小院外汹涌的人潮和他这个“高调”的领主吸引时,那笔巨额资金的转移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开监视。
佩兰都尔显然看穿了这一点。但他没有点破,只是用“演戏”、“招摇”、“棋盘”这样模糊的词语提醒。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暂时不揭穿你。
“大人教诲的是。”哈涅尔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思绪,“初来乍到,许多事情,确实考虑不周。”
佩兰都尔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副“受教”的姿态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有继续深究。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感慨的意味:
“胡林……这个名字,在中土世界,在人类的历史中,消失得太久了。久到很多人都快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位英雄,用他的不屈和整个家族的悲剧,诠释了何为人类的尊严与抗争。”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墙壁,投向了遥远的第一纪元,那片被阴影笼罩的贝烈瑞安德。
“如今,他的血脉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是一个机会。让世人重新记起那份荣耀,那份坚韧,那份即便面对神明之怒也绝不低头的勇气。”佩兰都尔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哈涅尔身上,变得锐利而充满压力,“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莱戈拉斯·哈涅尔。不要让这份血脉蒙尘,不要辜负了它承载的重量。”
哈涅尔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佩兰都尔话语中那份并非完全虚伪的期许。
这位宰相,或许冷酷,或许算计,但他对刚铎,对人类整体的命运,确实有着超乎个人利益的考量。
“但是,”佩兰都尔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而绝对,如同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寒冰,“这一切的前提,是刚铎。胡林的荣耀,哈多的血脉,其存在的意义,必须是为了刚铎的稳定与强盛,为了对抗东方那日益逼近的阴影。任何可能危害到刚铎整体利益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你明白吗?”
哈涅尔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我明白。我的生命与荣耀,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他听懂了佩兰都尔的潜台词:你可以发展,可以拥有力量,甚至可以重现胡林的荣光,但这一切必须在维护刚铎统一和稳定的大框架下进行。
你的剑,必须为刚铎而挥。
这算是……某种程度的认可和划下底线?
佩兰都尔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场深夜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敲打、警示、划定界限。
就在他转身走向房门时,哈涅尔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佩兰都尔耳中:
“佩兰都尔大人,还有一事请教。”
佩兰都尔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关于我前来白城途中,那场刺杀的主谋……国王陛下,还在调查吗?”哈涅尔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佩兰都尔背对着哈涅尔,哈涅尔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瞬间,宰相周身那仿佛永恒不变的平静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凝滞。
足足过了三息的时间,佩兰都尔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但哈涅尔敏锐地捕捉到,他灰色眼眸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分辨。
“那场刺杀……”佩兰都尔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现在,已经没人关心这个问题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哈涅尔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
“至于主谋是谁?目的是什么?”他轻轻摇头,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哈涅尔领主心中……恐怕早就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房门,灰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门轻轻合上。
哈涅尔站在原地,脸上那副和煦的、带着些许困惑的笑容缓缓收敛,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了然,以及一丝压抑不住的寒意。
这头老狐狸!
果然……一切都是你干的!
或者至少,是你默许,甚至可能间接推动的!
“心中早有答案……”哈涅尔低声重复着佩兰都尔最后的话。
那场刺杀,根本不是北方或者埃雅尼尔所为,那根本就是佩兰都尔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目的就是为了将他这个“胡林血脉”更快、更合理地推到台前,同时也为后续的政治博弈埋下引子。
而当他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开始显现出脱离掌控的苗头时,这头老狐狸又能毫不犹豫地联合国王将他“流放”。
从头到尾,他都在佩兰都尔的棋盘上。
寒意沿着脊椎蔓延,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更加清醒的斗志也在哈涅尔心中燃起。他看清了对手的轮廓,明白了游戏的残酷规则。
他走到窗边,望着佩兰都尔消失的方向,夜色浓重,仿佛吞噬了一切。
“佩兰都尔……刚铎的宰相……”他喃喃自语,“我们……卡伦贝尔再见分晓吧。”
这场流放,或许并非绝路,而是一个摆脱最直接监视、积蓄力量的开始。
而佩兰都尔今晚的“警告”与“默认”,也为他争取到了一定的喘息空间。
黎明将至,南下的旅程,即将开始。真正的博弈,现在才拉开序幕。